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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领导干部(4)

时间:2011-04-08来源:天涯社区 作者:柴静 点击:

  那时已经是1937年,喜悦里带着避不开的忧患,梁思成写:“这几天之中,一面拼命赶着测量,在转输藏平梁叉手之间,或摩尼殿替木襟间之下,手按着两三寸厚几十年的种绩尘,量着材梁,一面心里惦记着泺东危局,揣想北平被残暴的邻军炸成焦土,结果是详细之中仍是遗漏……”
  在山西他们确证了中国仍存有最古老的唐代佛光寺,夕阳西下,人都浸在满天红霞里,他们坐在寺院里,把带去的全部应急食品沙丁鱼、饼干、牛奶、罐头等统统打开,大大庆祝了一番。
  工作完,看旧报纸,他们才知道芦沟桥抗战的消息------战争爆发已经5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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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林决定全家离京,朱启钤年老体迈,不堪跋涉,另外他有一层更深的虑患,他对乐达义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别的都不担心,就担心北平这座古城。北平就像一个珠宝店,处处是宝。如今仗打大了,炮弹、炸弹落在这儿,很容易就毁了文物古迹,而且无可挽回“
  他说从历史上看,历代宫室,都难逃500年一轮回的大劫之灾,而传统木结构经不起火焚、雷击。圆明园的石结构也逃不过兵火之灾。
  他要守住这老城。
  即使这座城烧光了,他也要把它原样再建起来,他对当时北平最好的建筑师张鎛说“应对北平明、清两代保存下来的文物建筑做现场精确实测,留下真迹图卷:否则难免遭日寇蹂躏或反攻时的兵燹之灾。”
  张鎛用了3年半的时间,完成这份工作。
  这时的梁林正在四川省南溪县的李庄乡下,两间房子低矮潮冷,竹篾抹泥为墙,顶上席棚蛇鼠出没,床上常是臭虫,没有自来水和电灯。
  吴良镛在那里见到梁思成,“他当时40多岁,因患有脊椎组织硬化症,他身背铁马甲。何况重庆天气炎热,一般人都受不了,他还要俯案作图,其难受程度可想而知,他把下巴顶在花瓶口上,笑称如此,线可以画得更直,实际上是找个支点,借以支撑头部的重量。”
  林的病情加重,已经不能起床,女儿说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但她担纲复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没有铅字,就用“石板印刷”,没有装订机,就和老母亲、小孩一起手订;没有印刷纸,就用土纸。
  有一年遇上天津水灾,营造学社存在银行库里的全部调查测绘资料都被水浸了,古建筑测绘图稿的纸薄又经水泡,一不小心就溃破,朱启钤等人把它们逐页晾干,裱在坐标纸上。底片已毁,朱启钤又将过去洗印的照片重新翻拍,从这批复制胶片中选出了最重要的一批古建筑图片各加印两套,寄给梁思成。
  菜油灯的微光里,梁思成能写成11万字的《中国建筑史》,凭借的就是朱启钤寄来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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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6年,因为《中国建筑史》的贡献,美国耶鲁大学邀请梁思成访美并做学术报告,那是梁思成学术上灼灼其华的时刻。
  这一年朱启钤已家资散尽,开始陆续变卖收藏的册页,手绢,钢琴,旧锦……来维持生计。再加上学社人员分散各地,营造学社只能停止。
  中国营造学社共走过11个省,总计190个县市,1937年前详细测绘的建筑群有206组,所及建筑共2738幢,测绘图稿1898张。对中国建筑自远古至明清时期的历史发展脉络第一次有了较清醒的认识。
  这些资料最后都给了清华大学,清华大学的建筑系,靠这个起家。
  直到现在,清华建筑学者杨宇振说“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主要成就和基本框架依然是六、七十年前营造学社的成果,而且这些成果的获得主要集中在朱启钤任社长的短短十来年间——关于这一点,实在不能不引起思考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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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6年,已经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的梁思成终于出版了《营造法式》(上卷),细加注释。《营造法式》不再是无人能识的天书。不过,此时中国营造学社被视作“反动学术团体”,已经消散。
  梁思成为这书写序时,曾经反复斟酌,做了三次修改。他先写道:“另一方面,我们又完全知道它对于今天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并没有什么用处”。想了很久,他把“用处”划掉,改成“直接关联”。后来,他又划掉,留下了一份未定稿:“另一方面,我们又完全知道它对于今天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
  这几个词,沉吟之间让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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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启钤当年曾依照《营造法式》,由梁思成设计,找工匠盖了一座私宅。今天这座院子已经是个大杂院。
  梁林故居也早荒草丛生,破败不堪。
  我看草姐姐的纪录片,她在美国寻访当事人,从梁林上学时的成绩单,与费正清夫妇的通信,上世纪三十年代时他们在山西的照片……寸寸完整。
  她拍了有家美国私人博物馆,把要拆的徽居整体搬去海外,有当地官员来看过后,决定回去把新村落都拆掉,再重建古建筑。看到这儿,想起林徽因在1953年说“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
  梁思成一生试图在纸上重建已成焦土的千年中国,他说“如果世界上艺术精华,没有客观价值标准来保护,恐怕十之八九均会被后人在权势易主之时,或趣味改向之时,毁损无余。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
  看历史,不是让人伤感,也不是用来讽刺的,是让人明白的。
  今天的领导干部,有钱人,记者……我们干的所有事,就放在这儿,火烧不尽,尘淹不了,都会被后代重估,还是问问自己吧:“我懂吗?我不懂的话,知道尊重懂的人吗?”过去不知道怎么做,就不知道吧。现在明白一点,就是一点。明白一点,就做一点。
  至于能做到什么样子,朱启钤早已说过,知道要做的事有“历劫不磨”的价值,就去做好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道何日可成,也许“终身不获见”,但是费一分气力,也就深一层发现。
  他说:“但务耕耘,不计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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