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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领导干部(3)

时间:2011-04-08来源:天涯社区 作者:柴静 点击:

  而读书人看不上这行当,对跟钱有关的事只觉得粗鄙。蔡元培说,自汉以后,最让人追摹的学者都只求道德学问,远离现实世界,董仲舒治《春秋》,三年不窥园;阳城读书集贤院,昼夜不出户,凡六年,“为人所艳称”。
  他把这种态度叫做“专己守残”。
  后果就是中国几乎没有文字性的建筑手册,到了朱启钤这儿,中世纪都城的现代化要从他开始了,但建设这件事,两手空空,无程序可循,没有典籍可以看。想找人问也不知问谁。
  他后来因公去欧洲,见人家“一艺一术,皆备图案,而新旧营建,悉有志书上”,才觉艺术传承的标准和价值何等重要。
  一半是志向,一半是所逼,他下决心“再求故书,博徴名匠”。
  当然,政府还是没这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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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5年,他四十三岁,支持袁世凯称帝,还是大典筹备处处长。
  这事之后他被通缉。咒骂的当然很多,梁思成后来决断要不要跟他合作,有过踌躇,就有这个因素。也有人为他叫屈,说他当时也是无奈,必须拥袁来保全自己,还有说他被挟持之类。
  他终身没提这事,没辩解没忏悔,晚年在自己的年谱上写过一字,说项城“知”我。这大概算是芮恩施说的“骨子里他是完全中国式的人物”。
  后来因为“其才尚可用”,他很快被赦免,还被特派南北议和总代表,谈判破裂了,但路过南京时,在藏书家陶湘那里淘到《营造法式》,这才见到最为完备的中国古代建筑的记载。
  中国古代汉语中,一切土木工程都叫“营造”,这书是中国法典式的建筑手册。
  写书的李诫生在北宋,北宋的建筑正是颠峰。李诫的纪录“上可以溯秦汉,下可以视近代”,象一个剖面,能看到什么是进化。什么是退步。什么为固有,什么是输入。建筑是一个国家文化史的演进,“移身换形,跃然可见”。
  但古人的用语,句读千年之下已经难看明白,朱启钤发起“营造学社”,研究这本书,一开始地点就在他家中,牌子也没挂,几张桌,请了几位国学家,但老头儿们懂古字儿,却不懂建筑,很看不明白。
  当时在美国读建筑系的梁思成也看不懂这书“当时在一阵惊喜之后,随着就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失望和苦恼——因为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书一样,无法看得懂。”
  一般人到这儿就停下了,行吧,这么复杂的事,传之后世,让将来的人研究去就得了。但徐世昌对朱启钤有个评价,叫“事必果干”。这个人有口倔强之气,他的书房叫“一息斋”,来自朱熹的话“一息尚存,不容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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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慰梅说营造学社最初是“有钱人业余爱好的副产品”,用词轻慢了点儿,朱确实会挣钱,在南北议和失败后,退出政治从商。他娶的是曾国藩后人之女,10岁才随父亲从巴黎回国,岳父对朱最大的影响是“西人以制造致富”,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的基础。朱开银行,煤矿,是第一代中国的实业家,但如果只是失意政客的赏玩,走不了那么远,学者王世襄曾经受朱启钤的交付,注释中国唯一的漆工著作《髹漆录》,他说过“可惜现在的人对朱知道的太少,不能理解他的重要性,从学术来说他是中国很多学科的奠基人。”
  朱启钤为学社请来当时的学术精英,看了名单让人感慨,一个私人组织可以达到这样的规模-------东北大学建筑系主任梁思成,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刘敦祯,建筑师杨廷宝、赵深,史学家陈垣,地质学家李四光,考古学家李济……美籍有瞿孟生、温德、费慰梅。德籍艾克、鲍希曼。日本学者有松崎、桥川、荒木。
  这是1929年。
  朱说“全人类之学术。非吾一民族所私有。吾东邻之友。幸为我保存古代文物。并与吾人工作方向相同。吾西邻之友。贻我以科学方法。且时以其新解。予我以策励”
  这胸襟。
  抱负也够浩荡的,“凡彩绘、雕塑、染织、檬漆、铸冶、传值、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凡信仰传说仪文乐歌。一切无形之思想背景。属于民俗学家之事。亦皆本社所应旁搜远绍者”
  所以不叫建筑学社,叫“中国营造学社”。
  有这样的愿望,就非得有大的视野不可,“于全部文化史之必须作一鸟瞰也。”
  当时朱启钤五十七岁,雄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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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邀请梁思成担任法式部主任。一大任务就是这本《营造法式》的研究。
  梁受西学训练,知道要读懂这本《营造法式》,需要大量的野外考察.这是最笨拙,最花钱,最费力的办法,朱启钤说“非依科学之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不能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营造学社就此开启中国建筑史上第一代田野调查。
  一切都要靠原始的大车和毛驴,目的地一般都在很偏远的深山荒野,晚上冷了要把报纸盖在被子上取暖。常常“暴雨骤至,下马步行,身无寸缕之干……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
  安全也不能保证,学社成员曾被扣押。朱启钤私人给各地官员写信,要他们护卫照顾这些“柔弱书生”。
  几千年的建筑,没人知道是哪个朝代,没数字没图片没纪录,莫宗江说他们找到应县木塔后,“九层重叠,我们硬是一层一层,一根柱,一檩梁,一个斗拱一个斗拱的测。最后把几千根的梁架斗拱都测完了。当我们上到塔顶时已感到呼呼的大风仿佛要把人刮下去,但塔刹还有十多米高,唯一的办法是攀住塔刹下垂的铁链上去,但是这九百年前的铁链,谁知道它是否已锈蚀断裂,令人望而生畏。但梁先生硬是双脚悬空地攀了上去。”
  这个攀爬让人想起林徽音说她十七岁那年,初认识梁思成时,两人逛太庙,少女矜持地低着头往前,结果一抬头,梁不见了,再一看,已经趴在树上望她笑。
  只不过这时已经没有浪漫之感,梁思成说“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
  林徽因当时已有肺结核,但艰苦考察中的记述却是近乎天真的狂喜之情,“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我乐时就高兴的笑,笑声一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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