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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剪(3)

时间:2016-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7. 每年做衣服,有两个高峰期:一个是春末,夏天将来之际。一个是冬初,要过年的时节。 
  在夏季,除了绸子,纱布与棉,那时最受欢迎的面料要数的确凉了。的确凉,这个名字也好,明白而响亮。它的花色偏素净些,淡蓝的,粉色的,白暗纹的,细格格的。在女人中,一时十分风行。离东坝五里之外,有个热闹的集镇,女人们会相约了去买,然后又相约了到我们这里做衣裳。 
 
  暮春之际,天气十分舒畅,女人们都换上单夹衣了,她们三个两个地一起进来,把铺子中间一下子挤得满了,她们先不急着量,而要拉拉扯扯地看我们架子上挂着的一些衣裳,半成品与成品,评点一番。然后又坐下来,翻样本。这些玩意儿,她们每次来都看,早给翻得烂熟于心了,却还是唧唧喳喳地翻。 
 
  那些简陋的样本,我至今记得,发黄的糙纸上,印着黑白的细线条,画着各种领子与腰部的样式,虚线实线,还有一些箭头与说明,应当是入门的裁剪法吧,跟二十年后的时装杂志是不好比的,也不知宋师傅从哪里弄来的,但在当时,便是铺子里最重要的道具与门面,主顾们来了,总归是要翻一翻的,有时还指指点点:这个好看!我想做这个! 
 
  宋师傅这时总站一边,跟随着她们的目光,和气地点着头,我知道,他实际上一句话都没听,从他那偶尔一闪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在暗中打量这些女人。他得替这些女人分类,看看她们,正处在身体的哪一段时期,他得怎样替她们裁出最细微的皱褶…… 
 
  序曲般地笑谈之后,女人会推搡着把对方往宋师傅这边送。宋师傅则拿出一个小本子来,垫上复写纸,耐心地看着她们,一边准备写下日期与主顾的名字。 
  好了,就是你先来吧。等了一会儿,他最终指定一个。那被指定的女人,黝黑的脸因为涨红而愈加黝黑起来。 
  来,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来。对。就这样。放松。吸气,再呼气。两条腿并拢。两条腿分开站。 
  宋师傅不时地叮嘱,像在耳语,亲密而及时地配合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轻轻地转动女人的身体,他的软尺,像是世上最光滑最柔软的绳子,绕过她们的脖子。拂过她们的肩膀。在胸部的最高处停留。缠绕在最细的腰肢处、最肥厚的臀部……所有这些从未被注意的部位,从未被抚摸过的身肢……宋师傅的软尺流连忘返,走走停停,伸伸缩缩,穿来穿去…… 
 
  屋子里静静的。 
  我尽情地盯着宋师傅的每一个动作,因为我在学习。那些等待中的女人们也同样尽情地盯着宋师傅,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抑制着身体的轻微抖动。这是多么神圣的时刻,黄金一样熠熠发光,每个人的瞳孔都因此变得更加漆黑、神秘,像是整个空间的昏迷。 
 
  或许只有宋师傅一人,对这一场景的奇异程度毫无知觉。他只是在工作而已,像沉浸在水中的木头。他神情专注地跟随着软尺游动,喃喃自语,低声重复着一些数字,不时停下来,在本上飞速地记下。他的无知无觉,纯洁得富有刺激性。女人们爱慕的眼睛大胆地停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欲发狂,而又无比满足。 
 
  每量过一个女人,宋师傅都会到后间洗手,丢下我们前面的这一屋子人。 
   
  他所转到的后面一间屋,那是他驼背母亲做饭的地方,那里总是备着个脸盆,他舀上半盆水,像小溪流过石缝,潺潺之声。他掬起水,搓动手指,水花四溅。 
  我们在前面,一边倾听,一边等待。这种等待宛若特别的仪式,让下一个等待丈量的女人,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心理与生理上的预热。 
  事实上,宋师傅并不算是个真正的洁癖者。开裁缝铺子的,家里人来人往,零布头、线团儿、画线粉条儿,那是没办法干净得起来的,宋师傅倒也不是特别讲究。但每次替一个女人量过衣服,真奇怪,他必定是要洗手的。显然,他不是因手脏了才去洗。那是为什么呢,我不敢相问,他亦从未说起。而女人们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她们也因此更加欣赏,宋师傅的双手,已完全洗去另一个女人的味道,它以清洁之身,重新开始新一轮的丈量…… 
 
   
  8. 而我第一次特别注意到英姿,是因为,宋师傅在替她量过衣服之后,忘记了洗手。 
  或许,即便宋师傅没有忘记洗手,我也会注意到她吧。这年,我都十四岁了,那正是开始留意女人身体的年纪…… 
  英姿,怎么说呢,她夹在那些女人当中,总有些格格不入。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有些人就是那样,她明明站在人群当中,可是却又像遗世独立,她的周围,似包裹着一层常人无法亲近的气体。 
 
  时隔多年,英姿之美,我依然记得十分清晰,不过我无法具体描述。在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眼中,她的美,似乎是抽象的存在,是一种无法忘记的滋味,是从老远处传来并逐渐消逝的歌声。总之,我忘不了,却也说不清楚。 
 
  在妇女们的推推搡搡与宋师傅的最终指定中,有种奇特的巧合:到最后,总归英姿要留到最后才量尺寸。这时,她才拿出一块布料,这是她丈夫从外面捎回来的。 
  英姿的丈夫是长年出海的,也不知是不是海员,或者只是在海船上做苦力的。他的职业显得非常神秘,总会隔上几个月才会回来,带着可疑的咸腥气。他为人似乎有点儿羞怯,或者是郁郁寡欢,或者是过分疲惫,总之,每次回来休假,都只闷在屋里头不出来。有人问起英姿,她勉强加以解释:他晕地。出海久了,回到地上,他不喜欢走动。晕地,这说法真新鲜。真是这样吗?人们也不大弄得明白,不过大家慢慢也习惯了英姿丈夫的存在方式:不出现。这样,不管她丈夫出海还是不出海,在东坝,英姿都像是一个完全独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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