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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剪(9)

时间:2016-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我知道宋师傅在说那块圆点点的高级料子。那天晚上,英姿猝然而去,忘记带走了。 
  那料子,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不知已被丢弃在世上的哪个角落,一定已被虫蛀了、抽丝了,已经不成样子了吧。可是,就在此刻,我仍能清清楚楚记得它,看到它,摸得到它……那圆点点在视觉上所造成的眼花缭乱,那种沉坠坠的手感,宋师傅“刷”地一抖,那布料在空中展开,像大鸟张开翅膀……透光而不透明的布料,挡住人们互相的注视,如生死暌隔。 
 
  宋师傅站起来走到外间的厅堂前,把油灯搁到高处,开起工来。 
  他翻寻出英姿的高级布料,手上什么尺寸都没有,他脸半抬着,朝着虚空,略微想了一想,便决然行动起来,连软尺都不用,连粉条都不画,像盲人来到了黑处,惊人地大胆,黑而光滑的剪刀犁一样地进入了处女之地,神奇地止于当止处,行于当行处,似乎英姿的身形已完全了然于胸——就像我在一开始说过的,如有神仙附体,那神仙,有着常人所看不见的手,缓慢细致地抚过英姿的身子,凸处抚过了,凹处亦抚过了,温香处抚过了,湿润处亦抚过了,带着最诱人的起伏线条,最后全都落在宋裁缝的那把剪刀上…… 
 
  我在一边眼睁睁瞧着,如看天书,如见天人。我知道我今后不会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再看到有人这样使唤剪刀……油灯在我们的头顶上摇晃着,宋师傅的身影投在架子上的成衣与半成衣上,那是些妇女的衣衫,他的影子似乎消失在她们的宽襟与细腰之中了……然后,他又矮下身去,打开那台一直用布蒙着的新缝纫机,亲自坐上去“的的笃笃”地踩踏起来,新机子的声音带着些清脆的生涩之意,一声声传来,别样的动人心魄。 
 
  不知为何,我竟是想哭了。宋师傅到底是为了谁在做这件衣服呢,为他?为英姿?还是为我?他是否早就看出,我因英姿的离开,失魂落魄,无处追念…… 
  长夜像水一样漫过我们的脚面……宋师傅越发地神采奕奕,踏完了机子,他又在剪剩下来的布料里裁出长条边儿盘弄起来,我看出,他是在盘旗袍褡扣,以前替言师母做衣服,盘扣子这一项,最费工夫了……我趋前去,想要帮忙,宋师傅却笑眯眯地偏偏头,不要我插手……不清楚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两三个钟头吧,宋师傅突然冲着我敲敲剪刀,把两只手一抬,我睡眼蒙眬地抬眼看去,那圆点点的布料已成了一件最完美的旗袍了。 
 
  世上最美的旗袍,一件永远不会有人穿的旗袍。 
  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她了。宋师傅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他抬起眼来,我看到里面有些兴奋过后的血丝。 
   
  13. 
英姿果然很快走了,她没有再来过我们的铺子。她是我少年时期唯一的女人,我从前至后都没有碰过她,连衣襟都没碰过……却仍是我少年眼光中最性感的女人——在深夜里压抑着呜咽,向这个世界要一个抚慰的拥抱。 
 
  她那件圆点点的旗袍,成了我与宋师傅共同的财产。说财产也不准确,应当说是收藏吧。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时,我们便在房间里打开我们的收藏。 
  这件旗袍实在太合体了,即使里面没有英姿,但我却总能看出一个英姿在里面……她长长的脖颈。瘦削的背。慢慢凹下去的腰。前凸的胸,后翘的臀。移动的双腿重叠着向我缓缓走近…… 
 
  宋师傅看出我对这件旗袍的喜爱,或者说,他也在纵容着这种喜爱。 
  他把英姿的旗袍完全交给我处置,随便我怎样地看、摸、捏……他只从后面,在被窝里轻轻地拥抱,用他干燥温热的手,抚摸我,帮助我,愉悦我,使我腾云驾雾,像是飞到天上去了一般,像是在天上与英姿交好了一般。 
 
  无法言说的细节。多么美妙的体验。 
  这样的夜晚无声无息,却又静海深流。 
 
  由于夜间的温存,白天里,宋师傅显得更加静气了。他仍是不大说话,也不见得对我多么亲热或报以羞颜。他似乎很自然地把白天与黑夜分成两截子。像某种花样繁复的面料,其正面与反面,是全然不同的。 
 
  这样也好,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不自在。唉,少年的心肠,是不是像白净的面团儿呢,捏成个什么,便是什么了。不知道疼,亦不知道羞,更不知道怕。 
   
  英姿的紫色圆点点旗袍,挂在那里,像挂在我心里的一颗钉子上,这钉子,钉到肉里了,连到骨头里了,不能碰,一碰就会发起抖来,全身都胀开来,热血奔流。我不知我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迷恋她从不曾穿过、也永不会穿的那件衣裳! 
那些年,我不曾怨恨过宋师傅,但也不曾因此喜欢上他。他对我的这些举动,到底算什么呢?我不能明白。我当时的情感与生理,又是处在怎样的境况,我竟忘了,记忆里故意地选择的遗忘——我的少年,那四年中后面的两年。 
 
   14. 
成年后,我对自律的理解,比周围的人好像更为苛刻,以致显得不近人情。因为我相信,诸神之中,必定有一个主宰人间秘密的女神。世间所为,她皆了如指掌,并观其善恶加以惩戒。她不索性命,不要钱财,她的手段只有一种:让秘密泄露。 
  
  我与宋师傅的秘密,也许就激怒了这位女神了。秘密从她指间流出去,像灯光从门缝里流出去。 
  秘密流传的路径仍然遵循着它一贯的规律,先是东坝的邻居们,然后是我的父母,宋师傅的驼背母亲。最后,是我和宋师傅。我们总要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话题的中心,在风暴眼里,像小船一样耽于最后的宁静,尚不知,我们已成为人人唾弃的两块肮脏石头,即将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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