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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剪(10)

时间:2016-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前面我曾说过,东坝的道德风尚,并不是过分清教徒的。对男女之事,对肉体之欢,人们一向是宽容的,宽容他人,宽容亲人,亦宽容自己。这是大家共同选择的一种生活哲学,在那样的年月,物质不那么丰厚,精神更谈不上什么,偶尔来点儿出轨之举,算什么呢,人总是要有点儿寄托的对不对…… 
 
  但宋师傅与我的事情,显见得是超出人们的理解范围了,这是不可原谅的混乱,是对乡人常识的挑战,是对通俗伦理的践踏。总之,我们犯了众怒,我们不仅玷污了自己,还玷污了整个东坝的风气。 
 
  但是,虽说同在漩涡中心,人们对我与宋师傅的轻重权衡却又是不同的。那时快要过春节了,过了春节我就是十六,但看上去还是像个孩子,身体长而单薄,没有完全长得开。这样,在老人及成年男人们看来,我就有些弱了,对一个弱的男孩子如此行事,宋师傅真是不可理喻了。男人们可怜我,同情我,他们把我当作受害者,而非同谋者。 
 
  我到言师母家去送衣服,那些闲谈的人们会用愤愤不平的语气当着我的面儿责骂宋师傅。又有人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小桐一直如此瘦弱,他夜里都给折腾得睡不到安生觉呀……还有人回忆起宋师傅从前所收的那些徒儿,为何总做不长,原来,是没有中他的意,他就喜欢像小桐这样秀秀气气的,女娃娃一般的…… 
 
  女人们的注意力则较多地集中在宋师傅身上,这个曾经的妇女大众情人,地位猛然一落千丈,他不仅背叛了常伦,还背叛了所有的女人,当初再怎么迷恋宋师傅的小媳妇,现在都没法子原谅他了。他,怎么可以,喜欢跟男孩子睡觉?!连带着的,妇女们开始厌恶我。她们用探究而嫌弃的目光扫过我的面孔与身体,借此来寻找我身上某种违反自然规律的邪气…… 
 
  这一切当然影响到宋师傅铺子里的生意了。路人侧目,门庭冷落。那些不讲究的媳妇婶子们,高调地相互呼唤着往钱家铺子里去了。而我们这里,一向挤挤挨挨挂满女人衣衫的长架上一天天稀疏下来,我们的软尺与剪刀无所事事地躺在台子上半天不动,拷边机和缝纫机更是喑哑消声,陷入长久的沉默。 
   
  驼背母亲这回却意外地没有再跟宋师傅声泪俱下,也许,宋师傅与我之间的这个秘密本身便足以让她保持缄默了——答案如此清晰,做母亲的,还有什么好说呢。 
  她每天备些简单的饭菜,因为铺子生意惨淡,我们的伙食水平自是下降了不少。好在,这个时候,吃什么都不知其味,就是天天吃肉又如何,嚼在嘴里,还不是跟稻草一般。 
  好了,最后我得说说我家里父母的反应。最莫奈何的留到最后说。 
  在东坝,父母是很普通的人,没什么大本事,故也谈不上大的血性,对这件事,到底应当如何处置,他们也是一团乱麻。就像当初决定把我送到哪家铺子学手艺一样,现在,关于我,到底是继续留在宋家学满两年,还是提前回去。真是很犯难了。 
 
  照东坝这里的老规矩,不管是学剃头还是学木匠,学徒期都得满两年才能算出师,方可以出去独立门面,就像现在的大学生得修满学分方可毕业一样,否则就相当于是前功尽弃。 
 
  而我跟宋师傅,才一年带九个月,很不凑巧的时机。再说,关于量衣及裁剪这一块儿,我还是没有完全地掌握,事情,不正是从我开始替英姿量尺寸的那一天,开始一步步变成这样的么…… 
 
  父母的两难便在于:要么,让我跟着宋师傅,继续损失颜面,却会换来满师之约,为日后生计拿下第一块筹码,毕竟,谁都知道,宋师傅的手艺,那是无可挑剔的。要么,上门责难,与宋师傅翻脸,卷起铺盖和儿子的小布包袱,撕破师徒之盟,在所有人面前挽回一个受辱者的形象,虽误入岔口,却仍算是歧路知返。 
 
  我可以想象得到,父母亲在灯下长吁短叹的样子。他们一辈子都在各样的犹豫与考量中度过,这是许多乡下人的习惯了,小事情小利益的患得患失,其实,往左走,往右走,都是一样的贫困与悲凉。乡里人生,本是如此,再怎么努力挣扎都是无用功罢……但他们还是会愚蠢地反复回溯到两年之前,那个一开始的选择,唉,当时,要是把小桐送到钱家,小桐哪里会这样,现在,说不定倒会做得一手好寿衣…… 
   
  15. 我的宋师傅,这个时候,倒显出一种少见的气魄来了。这天晚上,他让我换了件新衣衫,这是宋师傅替我做的。 
  这身衣服,是在英姿的圆点点旗袍之后做的。如何的好,如何的合体,我都不用再说了。总之,是宋师傅亲手替我量了,又亲手做出来的——我尚不知道,因为我当时正在梦中,宋师傅是在我睡着之后,就着我的果*体仔细地量过……并连夜精心地做出的……这衣服,我穿在身上,总像是宋师傅干燥而温热的手抚在背上。 
 
  我穿好衣裳。宋师傅说:你带我到你家去一趟。 
   
  我跟宋师傅,一向都是闷在铺子里做活,晚上便是睡眠。少有这样的机会跟他一起走路。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修长姿态,他的从容不迫。走在暗淡的东坝,他让乡间的蜿蜒小路一点点地亮起来,一直向前面延伸开去。我感到,走在他身边,的确是件愉悦的事,乃至是件自豪的事。 
 
  ——是宋师傅的魅力使然,抑或是少年人本身就很容易感动和投入吗?我真不知道。 
  天色尚不算太晚,路上偶尔会碰到乡人。见宋师傅与我大方地并肩而行,对方往往瞠目而视,如同白日见鬼,转身便走,要去传播这刺激人心的场景。 
  这样,我们尚未到家,父母已是知晓了。他们冲泡好待客的茶,局促地站在门边,等着宋师傅来。我敢保证,在忐忑之中,他们还提前松了一口气:不要等他们自己拿主张了,宋师傅上门,事情的走向一定会如神迹自现,他们只需安心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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