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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3)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在那个要命的弯道处,我虽然也有睡意,但我还是清醒的。那是一个内弯,我的右侧就是澜沧江,我刚才还抽空看了看峡谷深处的江面,它好像静止不动了。上午我从峡谷的底部爬上来时,江面的波浪跳起来有两人多高,我好像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中穿过。正要进弯道,一只西藏之鹰在我的前方滑翔,张开的翅膀尖像画笔在描绘蓝天。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几乎占了本来就狭窄的路面的三分之二,“呼隆隆”冲过来了。天啊!我只来得及……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来到了天堂。或者说,天堂就是他眼前看到的这个样子吧?是旺堆这个莽撞的家伙把他一步撞进天堂的啊。他在心里抱怨。空气湿润清新,像婴儿呼出来的味道,带着生命娇嫩纯洁的乳香;大地纤尘不染,宁静得听得见炊烟的絮语,听得见云飞雾走的窸窣脚步,听得见鸟儿们的喃喃细语,听得见他左前方那座寺庙里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低沉的法鼓声,也听得见他右前方那座教堂召唤教友前去望弥撒的悠扬钟声。寺庙的顶端金光灿灿,翘起的飞檐系着一团祥云,浑圆的经幢上降落五彩的鸟儿;而那座被青山环绕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过去他只有在欧洲风光的明信片上才看到过。是谁把教堂和寺庙建在一起,让他们像兄弟一样互相守望?是谁让佛光和耶稣的光交相辉映,共同关照护佑着这些幸福的人们?是谁进寺庙磕长头?又是谁进教堂望弥撒?以他在尘世的常识,这两类持不同信仰、祭拜不同神灵的人们是走不到一起的,他们常常因为最终的归宿问题而相互争论、鄙视,甚至残杀。尽管他们有相似的天国,就像现在他眼前看到的一样美好。在神界与大地之间,白色的云雾悬在前方的雪山雪线以下,下部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剑一剑挥去,只有神灵的剑才这样巨大无比,干净利落。冰川像一条巨大的哈达,从云雾中飘落而下,沿着一条深绿色的U形山谷浩荡铺排,簇簇耸立的冰峰、冰柱,好似天国之门前列队的白盔白甲的战士。一些低矮点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比水墨画更写意,比仙境更真实。有一束强光从浓厚的云层缝隙中射出来,像巨大的舞台追光,打在诗意盎然的大地,打在香烟袅袅的村庄,照亮了渴望天国之光的每一颗心灵。每户农舍的屋顶,都可以看到藏族人煨桑的青烟,像少女飘拂的裙摆,婀娜摇曳,直达天庭。山坡上是遍坡的葱绿,正是土豆苗开花的季节,黄色的小花点缀着大片大片的绿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土豆开花如此诗意,如此壮观。对于那些平凡的花儿,它们往往以海洋潮汐一般的气势取胜,就像平凡普通的人们,当他们手挽手站在一起时,任何尊贵的统治者都要为之折服一样。在他小时候,中国大地还一片饥馑,土豆是他们不得不吃的主食之一,它是多么难以下咽又是多么令他们年少的胃憎恨啊!可是现在,土豆花开得宛如天国的花儿,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不是天堂又是哪里?
  他想起上个世纪30年代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曾经写过一部书,叫《消失的地平线》,一度轰动全球。书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据说这个名字在英语里代表“遥远而迷人的地方”,在法语中的意思是“人间仙境”,西班牙语里叫“天堂”,而汉语则解释为“世外桃源”。
  那么,他是在香格里拉了?抑或,他是在天堂里了?
  他像每个人一样,向往天堂;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当来到天堂时,对人间也还有些许的留恋。就是说,他们都有点害怕死。
  他现在住在天堂里,这毋庸置疑;他死了吗?这值得怀疑。
  
  我好像还活着。这是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的话。我住进了医院,和死亡当邻居。我感到了痛,十八层地狱里有什么样的煎熬,我都一一领略了。我的脸像被老熊抓了一把,腮帮子也被撞掉了,牙齿散落在大地,再也无迹可寻;脖子上套了一个笨重的圆圈。我的肋骨没有一根是完整的,肺差一点儿被穿破;我的脾脏开裂,这让我以后再没有脾气可发;我的左膝盖啊,让我想起上大学时踢足球,一个体育系的家伙和我对脚,两个年轻的膝盖猛然相碰,我的半月板撕裂,一块指甲大的骨头粉碎。当时我们都在足球场上疼得打滚,大声号叫。现在比起来,那点伤痛,不过像是一点皮外擦伤而已。我的膝盖骨头都飞出来了!医生在我身上大动干戈,东缝缝西补补,下拉拉上垫垫,夹板、护套、钢托什么的戴了一身,有点像个“变形金刚”。我醒来后就一直在想,将来要是还能正常走路,大概比人家上月球还难。
  没有膝盖的人照样走路。过去的土司头人们有种刑罚,把让他不高兴的人膝盖取下来。我们村庄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走起路来甩手甩脚,啰里啰唆,像战士阅兵时踢正步。
  这话是那个莽撞的家伙旺堆说的。他长得有些像亚东,人高马大,标准康巴人的体魄,常见康巴人的性格。他把我撞得体无完肤,还有心思给我开玩笑。你再听听他怎么说——
  那天我大概喝了一斤半青稞酒。天气热啊,不喝怎么行?酒嘛,水做的嘛。他不当回事地说。其实喝酒开车不啰唆,主要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主要是什么?说啊!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经跟他有些熟了,妈的,不撞不成交吧。
  他说,主要是,我睡着了,在做梦。啰唆啰。
  啊啧啧,我被一个喝了一斤多白酒又在做真正的白日梦的莽撞家伙,撞进澜沧江峡谷了!他把我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就因为他边开车边做梦!
  那个时候,旺堆说,我正梦见一只岩羊,它就顺着公路跑。它很肥。夏天了嘛,满坡的青草催肥了这些狗娘养的。我的头不断地撞到方向盘上,我以为是路太颠了。那些狗娘养的说,就要铺柏油路面了,马上马上。啰里啰唆的,说了好多年了。我放开脚追……
  可你是在开车!我及时提醒他。
  啊啧啧,是啰,我是在开车。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振振有词地说,我忘了,我睡着了,做梦以为自己在追岩羊,就恨不得一脚踩到油箱里去。狗娘养的。我就看你的车对着我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的岩羊抢走了呢。
  我大声抗议道,是你在弯道处占着我的道,一下就冲过来啦!
  是啰,是啰,所以我要服务你这个啰唆的家伙嘛,就差没有吃你的屎啦。狗娘养的,你拉的屎真臭啊。做完手术那几天,医生说你能拉出屎才能活,害得我天天恨不得掰开你的屁眼。旺堆还做出一脸很遭罪的样子,让你真想给他一拳,但是你又打不过他,哪怕你不是浑身缠满绷带。他总是给人威风八面的感觉,左一个“啰唆 ”,右一个“狗娘养的”,我想这都是跟汉族人学的吧,而且我敢肯定,前一句口头禅源自于某个干部之口,后一句嘛,自然是跟像我这样的在藏区转悠的流浪汉学的。藏族人学说汉话,总是学到汉语言里最有个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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