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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11)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啊啧啧,不要啰唆啦。打一个瘸子,就像狮子和狗打架,我也不骄傲啊。
  旺堆,你他*的是条骄傲的康巴汉子,今天你就打死我!我边号叫边捶打草地,像个撒泼的娘儿们。卓玛姐妹是我心目中的度母,你知道吗?我可以爱其中的一个,但我不能两个都娶,那不是我们汉族人的习惯。你看看我拿什么养活她们?我不会种地,不会放牧,不会劈柴,甚至连酥油茶都不会打!在村庄里,我是最没有本事的人。我也没有钱了,我怎么做两个妻子的丈夫?怎么做一家之主,给她们过上好日子?
  旺堆坐在我身边,手掌上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因为他抹一把自己的脸,又来帮我擦。这些事情都不要你来啰唆啦,我婶婶和卓玛姐妹会做嘛。你没来之前,她们还不是一样日子过得好好的。多一个人吃饭,不就多了双捏糌粑的手嘛。这雪山峡谷牧场,多养一百个你这样的人,也不啰唆嘛。再说,你读过书,赚钱比我们容易。你看电视上,都是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家伙在赚大钱。我们,啊啧啧,赚点跑腿钱咯。以后我们俩一起做生意,把北京的东西拉到藏区来,藏区的东西拉到北京去,哪儿能赚钱就跑哪儿。不赚这种钱,你的眼镜白戴了。
  他把我搂在他宽广的胸膛前,不断擦干我脸上、嘴边的血,像哄一个孩子。仿佛刚才我们并没有挥拳相向,大打出手。
  可是旺堆,现在这个社会,汉族人不兴娶两个老婆的。过去可以,现在不行了。我说。
  有什么不行?既然过去都行。你们汉族人就是啰唆。只要家里有需要,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一个女人嫁两个男人,都不啰唆嘛。
  旺堆最后把一只巨掌搭在我的肩头上,很真诚地说,朋友,我把你撞成这个样子,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雪山上的神灵。不然我造的孽大了,来世投生会很啰唆的。再说姊妹俩也都喜欢你,喜欢你这个戴眼镜的狗娘养的北京人。你要知道,在你来之前,多少小伙子在她们面前唱歌唱得喉咙都破了,跳舞跳得尿血,两个卓玛看都不看一眼呢。
  面对这样的“媒婆”,你还能啰唆什么?
  
  我让旺堆拉我去乡上,那里的乡邮政所可以打长途。我给深圳的同学打电话,那家伙在那边一声尖叫,哇,还以为你死了呢,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说,还活着,活得很好。我需要一笔钱,赶快寄我吧。他是睡在我上铺的好兄弟,毕业以来,时光越久,我们的感情越深。我同学没有问我要钱干什么,只问要多少。我说,十万。然后告诉他寄的地址。这让他大声惊呼,你他妈跑哪儿去了呀,什么地方啊?要盖希望小学吗?我说,差不多吧,不要啰唆了。
  在这段时间里,家里有点节日的气氛,娜珍大妈脸上天天都像映了两个笑呵呵的太阳,两个卓玛言归于好,她们不再计较我跟谁去了牧场,又跟谁多说了几句话。歌声随时都可能从她们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当然是私下里唱,但我知道是为了谁。她们现在合谋起来捉弄我,一个说大哥,帮我递块茶叶来,我刚刚一瘸一拐地去橱柜,一个又喊,大哥,我们该去敬香啦,再不去神山要惩罚你的。我在两个卓玛间东扑西忙,像城里某些幸福的男人。
  有一天下午,她们趁娜珍大妈不在家,两姊妹忽然将我掀翻在地,将我的眼睛蒙上,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啊,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刺激、最摸不着头脑的游戏啦。你不蒙上眼睛,还会一时拿不准她们谁是谁,她们的声音一样,气息一样,走路的脚步一样,甚至连心里想的都是一样。这种情况下你能逮住谁?你一个都逮不到。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两手空空,就像我的人生,也像我的爱。爱的欢笑在黑暗的尽头响起,那样的遥远迷人,又是那样的近在咫尺,但你就是把握不住,抓不到。爱太多了,来得太迅猛了,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就冲走了大坝下快要渴死的人。
  我要放弃了,我这个瘸子不配玩这种游戏。我坐在地板上说,明天我想去教堂看看,谁愿意陪我去?我已经知道,这个村庄里有将近一半的村人信奉天主教,村里的教堂还是过去的外国传教士修的呢。教堂里每个礼拜天都要做弥撒,我拉下眼睛上的布,发现两个卓玛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说你陪大哥,那个说你去吧。我逗她们,怎么都没有积极性了?其美卓玛说,我们是信佛教的,只进寺庙,一般不进人家的教堂。我说,那好吧,明天我自己去。
  第二天我起来后,其美卓玛已经在楼下等我了。我问,你不害怕神山惩罚?她拉起我的手,捂到她丰满的胸前,我不想,就不害怕。我仿佛摸到了她那颗滚烫的心。但我怕烫伤我的手,不自然地缩了回来。
  教堂尖顶的钟楼在一片藏式土掌房中显得突兀而奇特,但又别有风情。教堂里大约有三十来个天主教徒,没有神父。其美卓玛说,要过他们的节时,外地来的神父才会来村里的教堂。你是指圣诞节和复活节吗?其美卓玛点点头。我感到很惊讶,这么偏远的村庄,居然还过圣诞节和复活节。但我相信,这里一定比大都市里那些瞎赶时髦、由商家炒作起来的圣诞节地道、正宗。
  信天主教的老人居多,也有少部分年轻人。教堂里的人们自己念经,唱赞美诗,然后再念,再唱。圣台前虽然没有布道的神父,但人们该在他们的神面前做的供奉,分毫不差。就在教堂里,我听到了天籁之音。习惯于唱山歌的嗓子,现在咏唱耶稣的赞美诗,让人灵魂深处震撼不已。据说多年前天主教传到这一带时,曾和藏传佛教发生过剧烈的冲突,一些传教士被杀,官府又派兵来捣毁寺庙,捕杀喇嘛。现在好了,人们再不为信仰而战,生活在一个村庄里信奉两种宗教的人也不再是敌人。
  我们站在教堂的后面,静静地聆听这难得的福音。当前面的天主教徒纷纷跪下做祈祷时,其美卓玛也跟着跪下了。我悄声问她,你不是佛教徒吗,也信他们的?
  她说,佛祖和耶稣,都是管我们这块土地的神。是神就要拜。
  弥撒完后,教堂里的人们安静地离开。女人先走,男人再慢慢地鱼贯而出。这种文雅竟然出现在一个藏族山村,真让我大开眼界。
  回来的路上,我对其美卓玛说,我也想我有某种信仰呢。
  她问,是信耶稣还是信佛陀?
  我随口问,你看我信哪种宗教好?
  她认真地看着我,说,信什么,是要讲自己的缘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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