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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13)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香格里拉客栈”的招牌用汉藏文字写成,汉文是我写的,藏文请寺庙的益西活佛写。慈悲的益西活佛还为它念了一通经文。一边的旺堆说,益西活佛祝福我们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我想是他附会的意思。这个家伙现在一心想赚钱。
  客栈开业那天,我请来了村庄里所有的人,从村长到牧场上的牧童,还有乡上的干部。我们宰了一头犏牛、三只羊。他们现在不把我当北京人了,而是当村里人,娜珍家即将上门的女婿。那天我给所有的人敬酒,感谢他们对我的关照,也请他们以后多多关照这座小小的客栈。人们把酒碗高举在额头,一曲又一曲地给我唱敬酒歌,我就鼓足勇气一碗又一碗地喝。你想想吧,一个村庄的人唱的歌,可以开一场音乐会;而一个村庄的人敬的酒,有没有澜沧江水多?我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
  我真的哭了,没有人知道我哭什么。以至于我的眼泪浇灭了客栈后院空地上燃起的篝火。他们本来是要在那里跳锅庄的,悠扬的弦子已经拉起来了,乡亲们已经围成一圈亮开了嗓子,但是我这个主人的眼泪,扫了大家的兴。旺堆只得跟乡亲们说,算了算了,这个家伙喝多了,吐了,哭了,啰唆大了。他们城里人一高兴了就是这样,到他们办喜事那天再跳吧。
  
  深夜,我的酒醒了,觉也醒了。旺堆睡在客栈的隔壁房间,鼾声如雷。在我醉意蒙眬的时候,其美卓玛曾经想留下来陪我,但我执意要她和央金卓玛回去,因为娜珍大妈也喝醉了。你不知道一个老人家喝醉是件多么吓人的事情。娜珍大妈一度高兴得在酒桌上唱起歌来,她的歌声苍老激越,但像卓玛姐妹的歌声一样干净清脆。人们都说,自从卓玛姐妹的父亲走了后,就再没有听见娜珍大妈唱歌了。她从前可是村庄里的好歌手呢。乡亲们说,过去她会唱的歌儿,比现在的年轻人多。
  两个卓玛就这样在我的醉眼中扶着她们的妈妈走了。那一刻我感到还有很多的感谢没有时间去表达,更有太多太多的依恋没有来得及说,哪怕是一句!卓玛姐妹就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中。依稀记得,那一刻,有一个卓玛回头在向我张望,于朦胧夜色中开放出粲然的笑脸,但我已经泪眼蒙眬,分不清她是哪个卓玛了。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残忍。那一刻啊,我体会到了一个人弥留之际的绝望。
  我把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放在沉睡的旺堆床头前,还另放了一个装有两万块钱的信封。灯光下,我仔细端详这个改变了我的命运的家伙,这个和我喝过酒、打过架,闻过我的屎臭,让我的一条腿短了10厘米的家伙啊!狗娘养的,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我提着一个小包来到滇藏公路上,有一些喜欢开夜车的家伙会捎搭上我的。对面的雪山在夜色中泛着青白的光芒,峡谷下方我住过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苍茫高原寂静得让我听见了冰川断裂的声音,比当初我身上的多处骨头折断好听多了。满天的星星又大又亮,像浮在水面的银子,一颗明亮的流星在天穹中划过,直冲我的脑门而来。即便是在深夜,我也感受得到天空的幽蓝和纯净,感受得到雪山的圣洁庄严,就像我能感受到两个卓玛纯洁的心。大地上的群山在黑暗中绵延千里,澜沧江在峡谷深处奔腾不息,喧嚣的江水声隐约传来,既豪放又婉转,既高亢又缠绵,像一支藏族人唱了无数代的情歌。
  我面对雪山峡谷,面对宁静的村庄,面对我的还在沉睡中的两个卓玛,面对善良厚道的娜珍大妈,以及村庄里的乡亲们,双膝跪地,潸然泪下,衣襟尽湿。
  啊啧啧,这些都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了。许多人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却对过去满怀悔痛。这一痛就是十年,我只能时时在地图上遥望澜沧江大峡谷,怀想我的村庄。真是啰唆啊。这不是对冲动的惩罚,而是对自以为是的人的报应。
  当我终于又回到藏区时,我直奔澜沧江大峡谷,直奔我的村庄、我的香格里拉客栈、我的卓玛。但我不知道是时间错了,抑或地点错了,还是我错了。我仿佛进入到了一个虚拟的世界。
  如果不是认出“香格里拉客栈”那块我题写的招牌——汉藏文字都在,只是历经风雨侵蚀,已经显得苍凉古朴了;如果不是澜沧江大峡谷千万年来亘古不变,如果不是峡谷对面的雪山还是那样圣洁高远,如果不是那些我熟悉的康巴藏语腔调以及空气中飘洒的青稞酒味和歌声,如果不是峡谷山坡上遍坡开放的桃花、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以及庄严的白塔,我真的有恍若隔世之感。
  当年,香格里拉客栈在这里建起来时,村人还非常不解,这个北京人为什么要把一幢房子建到远离村落的地方。现在你看看吧,仿佛村庄整个儿都搬迁到公路一线了,但不是农舍,而到处都是打着各种招牌的客栈、茶楼、饭店、商铺,甚至酒吧。各式各样的背包客、游客、出差到此一游的官员等,闲逛在公路两边的大小店铺里,已然一座乡野小镇。过去那条破烂不堪、尘土飞扬的公路,现在已铺成柏油路了。我在开放的南方滚打那么多年,但我还是惊讶这里的神速变化。我想变成一块沉到湖底的石头,但现在这个世界不要说湖底的一块石头,就是海龙王的宫殿,也被搅得天翻地覆了。
  我忽然想给我的老朋友们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看他们还能不能一眼认出我来。十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刚受到重创,身体孱弱,胡子拉碴,皮肤黝黑,像个流窜犯。这些年来南方的美食已经让我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为了追求戏剧效果,我去路边店铺里买了一顶藏式宽边毡帽,又把墨镜架戴在眼镜上。我在我的汽车倒车镜里看了看自己,问,还有人记得你吗?
  我走进香格里拉客栈,大喊一声:卓玛——
  哎!伴随一声清脆熟悉的应答,我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差一点就滚落出来了。
  一个穿一身漂亮藏装的少妇款款而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老板,住宿还是吃饭?
  我傻了眼,问:你……叫卓玛?
  是啊。她大大的眼波席卷了我,那是想要极力留住客人的一种伎俩,多年前我也被这种眼波席卷过,但内涵不一样。我的心有些隐痛。
  我放下背囊,你们……这里有……几个卓玛?我问。
  三个啊。她接过我的背囊。
  啊?我的眼镜都要掉下来了。
  大哥那边吧。她把孩子放在地上,让他兀自去玩。然后她麻利地收拾靠近窗户边的一张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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