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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6)

时间:2016-10-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范稳 点击:
  应该承认,淳朴的村民附加在我身上的光荣,真让我很受用。我主动担负起了北京的义务宣传员。天安门,长安街,亚运村,立交桥,在地下开的火车,高楼,故宫,中南海——给人家那感觉好像我就在中南海上班。我甚至还给他们讲了雍和宫,在那里经常可以看到穿袈裟的喇嘛上师。当他们在我的拙劣讲解中还是拿捏不准北京时,我只有更拙劣地说,你们就把北京想象成一个很大很大的村庄好了。一个中年康巴汉子鼓起勇气问:可有五个县城大?是的,就是那么大。我肯定地回答道。啊啧啧。一片感叹声滚落在火塘边。那个康巴汉子一脸荣耀,就像电视里在有奖问答节目中猜中了答案的幸运者。
  在我恢复到可以喝第一碗青稞酒时,娜珍大妈先把酒在火塘边温热了,往酒碗里加了一大勺酥油,央金卓玛又往里面加大大一勺蜂蜜。我试着喝了一小口,又甜,又腻,又辣。其美卓玛在一边柔声说,平常我们过年时,给老人的酒碗里才加这些呢。
  唉,那一晚我没有因酒而醉,而是因幸福甜蜜而醉了。
  
  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并不是我过去认为的那种热情奔放、大胆泼辣的康巴姑娘,她们是羞涩的,胆小的,温顺的。当她们中的一个——我想不起是谁了——第一次来搀扶我下楼时,我曾经听见楼梯口那儿两姐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藏语,仿佛她们在互相推托,这个说你去吧,那个说,你去嘛,我要帮阿妈打茶呢。然后是一阵害羞迟疑的脚步声,终于磨蹭到了我的面前,大大……大……哥,走……
  她的脸红得像早晨被霞光映照的雪山,娇嫩得像刚刚怒放的杜鹃。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初恋,当他第一次说他爱那个姑娘时,姑娘脸上的神态,就是花儿含苞欲放的模样。佛祖在上,神山看得见,那时我确实离不开拐杖或搀扶,要不我真的感到自己太难为人家了。我*在她的身上时,她的心跳得连地板都在震动,我也在颤抖。不是因为伤痛,而是由于难为情。
  随着与她们相处得日益融洽,这一幕后来成为每天折磨我的一个烦恼。他昨晚又梦见了卓玛,他梦见他们在高山牧场上,她唱歌儿给他听。他还梦见自己躺在卓玛的裙子边,而卓玛的头上戴满了他采摘的野花。不是我希望她们中的哪一个快快来到我的床前,而是我已经明显感到,这个光荣的搀扶任务,已经生分了姐妹俩的感情。在我大体已经能区分她们谁是谁时,我发现两个卓玛一个赛着一个早早地来楼上。她们开始找各种理由,送壶酥油茶,拿来小学时的课本和作业给我看——她们都是小学刚毕业就辍学了,就在她们的父亲再不归来的那一年。有一次,央金卓玛递来一包藏药粉给我,说是专门去喇嘛寺找益西活佛给我请的。益西活佛专门为你念经,加持法力,药里有了。央金卓玛眼睛不看着我,说。我闭着眼睛把那包微辣、酸涩、味道奇怪的药粉一口吞下,喝下一大口水才强迫自己没有吐出来。想起一个作家的作品标题:《美人赐我蒙汗药》。第二天,其美卓玛竟然到雪山上采来新鲜的雪莲,说是要给我泡酒喝。我心里直哼哼,上帝啊,我就等着天天醉吧。
  这两姊妹在竞争,可是我深知她们搞错了对象。不是我不爱她们,而是我不配。更不用说旺堆那只大拳,足以打得我重新戴上医院里那些夹板啦钢托啦什么的。
  我后来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我感觉自己已经不需要搀扶就可以上下楼梯了,但是我秘而不宣。我偷偷地享受着一个藏族姑娘小心谨慎的搀扶。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浑圆的肩膀上,我嗅着她浓密的头发间隐约散发出来的草原的气味、牲畜的气味、森林的气味、田野里的气味,当然了,还有一个少女青春的气味。我从那肩头上感受大地的信息,感受一个姑娘爱的信息。我故作行走艰难状,身子尽量地挨近她。吃豆腐,爸爸,那个男人吃阿姨的豆腐。不要脸!他儿子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看着电视里的某个画面说。她或者是央金卓玛,或者是其美卓玛,一个扶我下楼,另一个一定会争着扶我上楼。每天晚上,我在神龛前为自己的罪过忏悔:藏族人的楼梯很陡,我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明天,我要自己走下去了。可是第二天,我还是装模作样地依靠在一个卓玛的肩头上。
  
  有一天,央金卓玛甚至在下午四点钟就来扶我下去了。那时,太阳还高挂在天空,对面山上的云层还白得耀眼;那时,娜珍大妈还在屋顶用连枷打青稞,我仿佛是前世才见过这样的劳动场面;那时,一清早就放出去的犏牛还没有归圈,它们像朝九晚五的北京人,努力在这个世界上觅食吃;那时,地里收割青稞的人们的歌声,还在不时飘来。他们把汗水抛洒在大地,将歌声供奉给蓝天,将灵魂供奉给神山,艺术起源于劳动生活,这是谁说的呢?那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一个藏族姑娘爱的表白。
  那时,当我们下到楼梯口时,我分明看到了其美卓玛脸上的失落。
  央金卓玛肯定也感受到了其美卓玛的心情,孪生姐妹嘛。她好像是对空空的屋子说,我扶大哥下来先喝碗茶。
  其美卓玛扭身上楼顶平台,去帮她妈妈去了。
  我尴尬地说,卓玛,时候还早,我也不是很想喝茶的。你去帮娜珍大妈打青稞吧。
  央金卓玛埋头拨弄火塘,我感觉她内心里燃烧的火已经足以烧开一壶酥油茶。她只是说,喝茶,喝茶。你喝嘛。我马上就烧好了。其美卓玛忽然从楼梯口探出脑袋来说,大哥,明天我带你去高山牧场,那里的花儿好看死了。
  我羞得脑袋埋得比刚才的央金卓玛还低,央金卓玛及时帮我解围。瞎说什么呀,大哥还不能走那么远的路的。
  老鼠爬到他的铺上时,大哥跳起来比那些有法力的喇嘛还要高。其美卓玛的嘴很厉害呢。
  昨天晚上,其美卓玛扶我回去睡觉时,我掀开被窝,一只老鼠倏地钻了出来,吓得我往后猛地一跳两尺远。那是一个正常人这种情况下跳起来的高度和距离。如果说其美卓玛的前一句话让我感到羞愧,这后一句,差不多要我的命了。
  一段时间以来,我开始祈祷自己不要好得那么快。雪山上分管健康的神灵啊,就让我这里也痛,那里也不好吧;就让我永远这样依偎着两个卓玛上下楼吧;就让我在这个家里安安静静地躺着,靠着,呼呼大睡吧;就让我永远早上起来喝一整壶酥油茶,看着窗户外面的雪山在晨曦的照耀下由红变白,中午吃着她们送上来的水汽粑粑——一种既蒸又烙的饼,晚上就着一碗醇香的青稞酒,吃着糌粑和牛肉吧;就让我成为跟她们一样的人,从来不知道烦恼为何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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