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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6)

时间:2023-04-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秋子 点击:


    进入新时期以后的二三十年中,在郭四清居住的村庄以外,又有多少支像郭四清他们这样搂地毛也即搂发菜的队伍呢?加上别的盟——现在改盟制为市,别的省,此类情势甚为突出的比如宁夏,每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无固定收入的二十万人马,进入内蒙古地界采集地毛。这些结集自宁夏四面八方的队伍,多年来实施地毯式扒搂、扫荡的草地又是多少呢?

    20世纪90年代中“发菜”烘热时期,仅在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量每年达到三百至四百吨,交易额在六千万至八千万元人民币。1998年中央政府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以后,国家明令禁止野生发菜的采集和交易,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市场——这个中国唯一的发菜集散地被取缔了。在国家取消贸易、禁止采购的高压政策发布以后,发菜的交易似乎消失了,但是在流通领域里,黑市交易依然存在,而且方式更加灵活多样。仍以宁夏的同心县为例,过去红火一时的发菜集市贸易表面上看是被取缔了,但是在隐蔽中,收购和销售发菜的交易从未停止。2003年,采集发菜又掀起新一轮高潮。

    郭四清居住的村庄和相邻的四五个村庄,结集去到北部草原搂地毛的二三百人、三四百人,均是青年和中年人,即使年长一点的、不超过五十岁。他们每年都去,每家都有人去,而且去过的人,回回再去的时候不落下,除非发生了极为特殊的情况,这次去不成,下回也一定跟上向北开进的队伍。所以,称搂地毛是轰轰烈烈的事业,是因为有全套应衬它的事实。

    人,就是这些个人。但是这些个人,只面向一种东西,就是草原上的地毛。

    郭四清家兄弟四人,只有老四和郭四清的父亲没有从事过搂地毛这种事业。父亲没去搂地毛,是因患有严重的陈年腰腿疼病,没法去;在他有力气的年月,尚未时兴走这样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径。老四没去是因为年幼,他的三个兄长都去,也就把小的饶过了。郭四清是郭家去草地次数最多的愣小子,因为郭四清“急活”(灵活)、肯下力,耐得了苦寒。

    一年中,出行的次数,视天气和人的状况而定。郭四清讲,有时一年能去二十来次,有时一年去十五六次。头一二年去五六趟、七八趟,那是因为不能适应草地的生活,吃不下苦,以后就没有过这种情况了。这种因吃不下苦而放弃生路、放弃发财的机会,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个好记录。郭四清向我解释,男人们都是把力气使出去,没啥意外的话不会停下。

    “停下算咋回事嘛?‘停下’这种改变生活的营生,不算好事哇。不说别的,单就面皮上,挂不住,让人笑话死了。”

    每次在草地坚持待十天左右。十天,是一个极限。不到万不得已,不超过十天。一过十天,天不作乱,人自己就出问题了。抵抗不住没明没夜的生活,身体脱水、发烧的,打哆嗦、说胡话的,过敏、溃疡、烂胳膊烂腿的,饿死、胀死的,精神突然崩溃发了疯的,被草原站和牧民抓住以后打伤的,趟下腰腿疼起不来的,饿得没东西填塞肚子昏死过去的……每回去,每回有意外情况出现。赶上谁,谁都跑不了。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遇到的麻烦,像饥饿,北上搂地毛的人几乎都面临这个问题,饿得一步走不动。走不动,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你说,什么结局?

    郭四清帮着埋过好几个老乡,都埋在草原上了。返家以后,通知死者家属,搭帮结伙去做了记号的那片草地,挖出临时掩埋的死者,运回旧土故乡,重新安葬。

    谁家死下人,谁家的人哭塌天。

    在郭四清的记忆里,最长的一次,他们在草地耽搁了十四天。

    一般情况下,郭四清他们这支队伍,是向西北,去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的乌兰锡勒,还去正西北方向的西苏旗、东苏旗(即西乌珠穆沁旗、东乌珠穆沁旗。两个苏旗原归属乌兰察布盟,十几年前划归锡林郭勒盟)。郭四清和他的老乡,跨上解放牌大卡车,超高、超载,被运输进深草地。

    乘车的众人,一起出资,雇用这些敞篷车辆。一个人来回一趟交七十块、八十块或者更多,车费随地毛的价格涨落。地毛贵,来回乘坐一趟就花得多,最贵的一次,每一个搭乘的老乡出资一百八十块。上路以前,把来回的车钱一并地提早交给司机。这个司机名叫张秉忠,专做包租车生意。他熟悉草地的地理、气候、牧民、草情,就像熟悉他喜欢的女人。张秉忠话不多,动作小,说合个啥事情比较痛快,一般人赶不上他那股劲。无论什么事,张秉忠都知道,迎风的西坡上生长的地毛多,除了原生的,还有随风吹落过来再生的;背风的东坡上地毛稀少,或者根本不长地毛。哪块草地有地毛,哪块草地是干板,他开着车,远远儿瞅一眼,就能知道。至于草地里头更深的学问,他的精通程度,经常让人惊奇得回不过神来。大多数事吧,他一讲,总能八九不离十。张秉忠的能耐,四邻八乡,尽人皆知。“他顶一个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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