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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4)

时间:2023-04-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秋子 点击:


    不过,偶尔,郭四清也会沿着单一线条走进回忆。那时候,他显得和缓、安静,脸上分布着笑容。他慢慢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行走,把一件事情讲述得比较清楚。接触时间长了,我把握到一点规律,每当讲到当初身心困顿、深陷麻烦的时候,他的意识就会混乱,两眼散失光亮,整个儿人看起来离心别意,神不守舍。那种情况下和他说话,他只用一两个词,算作一句话,然后坐成一个墩儿,干不刺咧地待着,谈话很难往下进行。

    郭四清确实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讲,以往,他打的架比说的话多。自从一架打断人家鼻梁骨,赔了一只老母鸡,他送过去;赔了二百六十块钱,他父母一搭儿送到人家里,一回、一回让人家父母亲数落,又听自己的父母亲数落了个够,他觉得“啥事情嘛,这是个,真没意思”,于是就不想再打架。不过打架已经打出了名,远近村子的人们,习惯上还是怕他说不对付就会上手。的确有过,他是用手和脚“说话”。那时,郭四清好说:不行?不行咱们打得看,高低上下,打个结果出来。他总能把别人打到对他表示服帖为止。

    郭四清谈论起打架的话题,语调干净、利落,显出北方常见的横、狠的“淘气英雄”的本色。

    他笑说,一搭儿去搂地毛的人,轻易不招惹他。一说,人家二不愣咋的、咋的……没人敢欺负他。

    那一天,对打架的话题叙谈了很久。

    隔天再聊,是什么季节出发,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样一个过程,他说:“哎呀,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再遇到着急上火的事,会不会动手打架?

    他说,不。不愿意打架。现在脾气没了。

    有几次,我和他妻子劳花聊天,劳花告诉我,头天晚上郭四清接受完我的采访,回去以后不睡,又和她讲了好多那些年月的事。劳花对我说了她能记住的一部分。但等我再和郭四清面对面交谈时,郭四清说:“哎呀,没个甚哇,想不起来了。”仅仅隔了一天,他就想不起来了,又跟原先一样,问一句答一句,而且常常答非所问。为了采访能够继续下去,我改变了一点方式,先和郭四清的妻子劳花聊,再和郭四清聊。带着从劳花那儿听到的点点滴滴,摘要处理以后,请郭四清回忆,从他讲述的事情里面再作追究。采访虽然断断续续的,总算得以进行。我相信,他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有所保留,是确实记不住那些过往的事情了。

    劳花告诉我,郭四清的头痛病、腰痛病就是那些年月落下了病根。他一年四季喊叫头疼、腰疼、腿关节痛。睡在热炕头,感觉稍微舒服一些,但不解决根本问题。随着年龄增长,疼痛越发严重起来。如果有一点着凉,情形就会变得更糟。郭四清的肠胃也损坏了,见到小孩拉屎,他肚里的东西就往上翻,没完没了呕吐。还有记性不好,也是那些年给生生地吓出来的。原来不是这样,那时候在村里,郭四清学习功课正经比他哥哥强。他哥哥郭子义是他们家唯一的高中毕业生。郭子义受的苦少,所以能上完高中;郭四清上到高一,就不去学校了,他去了草地。一趟又一趟进去草地,落下病根,好身体没有了,好记性没有了……

    劳花说:“真格是患得患失。唉,哪个多、哪个少?人穷没法办,穷人没办法。”

    2001年10月2日,内蒙古察哈尔草原,降温,下雪。

    时隔五个月,我又回到内蒙古。

    晚上8点多,如约去见农民工郭四清。郭四清收工不久,刚吃罢晚饭。一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和一个小一点的男孩正趴住炕沿写家庭作业。灶台根儿,一只低矮的烧火板凳上,坐着郭四清的妻子劳花。她从烧火板凳上站起,过意不去地笑一笑,说:“你们坐哪里呀?”郭四清在一旁搓手,很不好意思,跟着笑。没地方坐,也不便打扰小孩子写作业,我和郭四清出去,坐在院子里随手捡起的砖头上说话。以后又有几次,是去路旁的小吃店,或者去他的亲戚家,聊过去的日子,郭四清记忆中进草原搂地毛的事情。

    随后几天的采访也在傍晚进行,在郭四清收工以后,就是郭四清说的“认灯”以后——郭四清管天黑了,电灯亮了,叫作“认灯”。他说,过去点煤油灯,叫惯“认灯”了,现在还是“认灯”“认灯”的。其实电灯跟人没啥亲近的关系,不像煤油灯,得“认”它,“认”了它才能亮。“认,不是去点一下灯这么一个动作上的事,不全是。”他努力地捕捉“认灯”的含义或者含量。他们家的煤油灯,是他哥哥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他爹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个铜油壶……他们家用过的煤油灯多了,他能记住的是这三种灯壶。灯台是那把铜的、高的,郭四清父亲小时候就用这把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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