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原创文学网 - 纯净的绿色文学家园 !
雨枫轩

门口与登楼

时间:2023-02-11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程魏 点击:
  闲暇时,我常登上小区其他楼栋:缓缓走到顶楼,然后再走下来,观察沿途每一户人家门口的景致,默默比较着不同人家,同一人家不同时期门前景致的差别。刚开始我鬼鬼祟祟,仿佛在进行一种检视,一种窥察,认为门内的人都是封闭的,警觉的。如果有人发现我在他的门口伫立过久,大许会以为我是酝酿着阴谋的窃贼,是在评估,在踩点,选择合适的时机破门而入。如果他们真这样想,很可能会把门口流露生活痕迹的物品尽数收入屋内,并让家人保持高度警惕。但没人这么做。一方面可能是我们小区不大,只有七栋楼,最高不过九层,大家多少有些面熟。另一方面是门口确实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即使大门开敞,也必定有人赋闲在家,如此也不必担心。于是我登上了一栋栋楼的一排排楼梯,一级级台阶,再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观察着。
 
  一户人家门口的景致,很能说明这家人的生活状况。门前放鞋架的人家有许多,鞋的样式便可看出其中男女几何。鞋子的种类和清洁程度则透露着住户可能的职业和生活习惯:锃亮的皮鞋居多,大概是商务人士;凉鞋,拖鞋占上风,说明追求随性舒适;特地摆出一排拖鞋,则很可能是热情好客的人家。
 
  有的人家门口靠着拐杖,还有一两双样式简朴的布鞋,说明有老人居住。有老人居住的另一个标志,就是门前还会种些植物。不是专门开花拿来观赏那种,而是一些多少能吃能用的,务实的植物,比如番薯叶,指甲花,芦荟,花生。这些植物还经常扎根于塑料盒、泡沫箱中,不怎么呵护也能长个七七八八。有时看见发了芽开了花,我还会特地凑近观察一番。如果被主人发现,他们还会欣喜略带骄傲地介绍自己的种植成果。门前放着一些大包大包的东西,大概也住着老人。这些臃肿的袋子时常绑得很紧,不知道包着什么隐秘。如果有一天拐杖消失了,布鞋和包裹不见了,植物野蛮生长,大概就是老人去世了。也有可能是老人去了别的地方颐养天年,房子交给新住户,或者干脆空置。
 
  一户人家里是否有老人较好判断,是否添了新丁则难些。一般来说,只有等妈妈抱着或推着婴儿露面,大家才确信这家添了新喜。但门口永远向我们透露着细节:架子的棱角被仔细包起来,有些妈妈干脆把大包尿布的包装当作垃圾袋。即使再迟钝的人,几年后看见门口多出辆废弃的婴儿车,也能明白。
 
  每逢年节,各家门面的装点也有所不同。即使是春节贴对联,各家也有不同花样。小年一过就贴对联,如果还是手写的,说明是文化人家。二八二九甚至三十早上才匆匆贴上买来的对联,说明生活较繁忙,但也不忘图个热闹。像我们家不贴春联的人家不在少数,但也会换上新的“出入平安”地毯,或摆上两盆金桔。即使没有任何修饰,门面也比平日亮堂。我听说春联不只有红色,也有白、绿、黄几种颜色,表达悼念。为此我还特地观察了,但目前没发现小区有人家贴过这些颜色的春联。
 
  然而,这代表着新春吉祥的春联,现在竟成为门口几乎唯一的装点了。不久前,物业以排除消防隐患为名,在各楼栋的楼梯口贴上了限期清理楼道杂物的告示。一开始大家不以为意,知道物业上门催促。大家纷纷把鞋收进屋里,把废纸箱收进屋里,把架子柜子都收进屋里。楼道通畅了,通畅得没有隐患,也通畅得难以让人留恋。生活的琐碎,杂余和隐秘全被塞回家中,家里的人感到局促,感到尴尬。门口没有了杂物的缓冲,各家猫眼面面相觑,每层每户千篇一律。门口最多放些没来得及拿进来的菜,或是最晚第二天早上就要丢掉的垃圾。职业的象征,生活的习惯,人丁的增减,都重新属于了大门内的隐秘。门口仅剩的节日的欢庆,也显得刺目而招摇。
 
  我上下其他楼栋的习惯逐渐消失了。
 
  但是,还有一栋楼门口依旧放着物什,并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放下去。
 
  那是我家对面一栋老房子。八年前,那栋楼被判为危房,一个月内楼里的人陆续搬走了。和很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一样,那栋楼只有四层,整体是旧书页淡淡的黄褐色,草木从缝隙里长出,四楼阳台洗衣服地说直接啪啦啪啦掉在一楼的阴沟里。人们带着重要的家什走了,放在门口的东西一直落在了门口,以七倒八歪的姿态,以垃圾的身份。几个月后一队拆迁工人来了,打掉几户门窗,突然又走了,留下半漏风的房子。植物更疯狂地在房屋的缝隙里生长,见缝插针般,现在都郁郁葱葱了。但附着在墙上的电线和摄像头说明老房子还有过渡和载体的价值:密集的电线向其他楼栋供电,摄像头监视着外界。老房子成了植物的乐园,肩负着输电和监控的使命,扮演着空虚而又务实的角色。在四周房子的衬托下,本就低矮破旧的老房子更加卑微,更加沉默。从我房间里的窗口望下去,门口遗落的杂物十年如一日地躺在楼道。不会有人来清理它们了。失去人的维系后,它们与房子再次属于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最终的命运只有拆除。
 
  再过一年,物业在老房子周围砌了一圈水泥墙,用红漆刷上“禁止入内”:除了草木,里面的一切都凝固了。
 
  我闲暇时上下其他楼栋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小区里的楼栋也有二十年出头了,看着小区门口街对面那一排老平房被推倒,一站路外的老省委大院如火如荼地重建,小区里的人总是不时聚着讨论脚下这片土地的未来。我无意关注何时拆迁,新居何在,只想在那些楼一步步历经老房子的宿命之前,多去走一走,看一看,感受烟火气的同时撷取门内门外各种写作素材,让房子知道上下来往的不仅是居住其中的人,也让邻居知道有人在默默关注着,记录着生活。
 
  我一生中登过许多楼栋——上学时登上教学楼,游玩时登上商业大楼,住校时登上宿舍楼,吃饭时有时也登上酒楼。客梯很快捷,手扶梯也很方便,但我依旧留恋“登”那股暗暗与楼较量的劲儿,那是坐电梯一蹴而就无法达到的快感。每栋楼台阶的宽窄错落都不一致,登楼时脚步的快慢,轻重,也无不传达着来访者的情绪与素养。电梯悄然运行着,随后人马上就站在了家门前,总让人觉得突兀。让登楼时的脚步慢些,目光细心些,也许某一天,就会发现邻居门口的芦荟开了花……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