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程想,这小子是山东口音啊,怎么知道东北黑话?在北京他认识几个东北来的拳民,他们把“闹事”叫“起屁”。
从暗黑的粮仓里走出来两个男人,边咳嗽边喊:“牛子,天塌了?”
牛子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孙过程,“他跑我们地盘上烧纸!他还打我!”
孙过程还蹲着,用路边捡到的树枝扒拉火纸,背对身后的人说:“家兄生日。冒犯各位,请多包涵。”
一个人说:“你哥生日,你烧什么纸!”
“家兄命短,不在了。”
“人死为大,你先烧。烧完了说。”
“张叔,他还打我!”
“闭嘴!”张叔说,“找件干净衣服换上。”
孙过程没起身,也没抬头,直到把所有的火纸都烧完。小伙子踢踢踏踏去换衣服了。张叔和拴木哥抱着胳膊,一直站在孙过程身后的雨地里,直到他把所有火纸都烧完。孙过程面对一大堆灰烬跪下,说:“哥,过程拜送你走好!”然后站起来。
“你——”张叔的声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前走到槐树底下,指指孙过程又指指自己,“你看我是谁?”
孙过程凑上去看那张黑脸,惊道:“老——张群!”
张群咧嘴笑起来,张开双臂抱住孙过程,“一看见这件短袖粗布汗衫,我就猜可能是你。”抱完了拍完了,张群问,“家兄?是过路兄弟他?”
孙过程点点头。
“节哀顺变。”张群拍拍孙过程的胳膊,把他往粮仓里拽,“牛子,点灯!兄弟,别怪老哥说话不好听,这世道,活着真他娘的不如死了。你看看你老哥我,每天睁开眼就得找饭吃,就剩下个活着了。天好还行,咱有的是力气,这龟孙子天他娘的一撂脸,就只能窝墙角里挨饿。这是拴木,藤县的老乡,还有牛子,都是前后村的老乡。这是过程,孙过程,跟你说的,过路过程哥儿俩。过程兄弟才是正儿八经的练家子,咱俩这样的,一堆人捆一块儿,让咱们滚多远咱们就得滚多远。”
牛子把灯点起来,歪豆芽大小的火苗,整个粮仓里只有西南一个角落能看清。他们就靠着西南墙角住,被褥凌乱地铺在晒干的芦苇和茅草上。去年孙过程和哥哥住在这个粮仓里时,也是挨着那个角落。他们也是在那个角落认识张群的。老张群从藤县来,家里过不下去,偷有钱人家半袋面,被地主儿子带人一顿暴打,挣扎时一脚踹到地主儿子的两腿之间,把狗日的下半身给踹废了,只好逃出来。跟孙过程他们一样,也到了济宁,想入义和拳混口饭吃。他们一起住在这个废弃的粮仓里,然后一起转战各地,最后到了北京。先跟朝廷军队打过几仗,接下来跟洋人打,朝廷在后头支持。到八月底九月初,朝廷突然不待见他们了,好在他们看到苗头不对撒丫子就跑,太后那老妖婆下令剿灭义和团时,他们已经出京南下了。但因为做了拳民,不敢回老家,怕被举报,起码老地主不会放过他。听拴木和牛子说,地主儿子是真废了,媳妇到现在肚子也没鼓起来。他在拉纤的队伍里认识了拴木和牛子,老乡,就把他们带到这免费的地方住了。
他们坐在散发出油腻的汗臭味的地铺上聊了一阵过去的兄弟。一部分回了老家,安分守己地种地经商娶妻生孩子;一部分远走他乡,像孙过程兄弟俩;一部分无家可归随处飘荡,比如老张群,这一部分还不在少数。张群说,他们那支队伍里,少说二十个兄弟在济宁混。大部分没正经工作,撞上什么干什么,挣口饭吃就行。跟他一起拉纤、扛大包、给船上下货的就有六七个,如果孙过程想见,一袋烟工夫就可以招呼到位。孙过程说先不见了,还有别的事。老张群这才问起孙过程现在哪里高就,来济宁干什么,以
及孙过路的死。
哥哥之死,孙过程只说是意外,细处不赘。至于护送小波罗一路北上,也只扼要讲了大概,重点是抱怨遭遇了暴风雨,被迫泊在小码头。
“该抱怨的是我们,”张群手一挥,把济宁段运河的所有纤夫都揽到了自己怀里,“雨大了水位上升,咱们拉纤的就断了顿。你们跑船的算烧了高香,没这场雨,南旺那一段你们得脱了鞋把船背过去。”说完了才回过神,“你怎么傍上了一个洋妖?兄弟你忘了上回咱们为什么去北京了么?”
“什么傍上!是护卫。洋人也有好坏。”
“一个意思。再好也是洋人!”
拴木说:“叔,洋人也是人。有钱挣就行。”
牛子也插了一嘴,“能挣很多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