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再多也是人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兄弟,”张群从床头摸出一根老烟袋,用大拇指头往烟锅里摁烟丝。孙过程一直没想出来,这个角落除了油腻的酸臭味外还有什么味儿,现在明白了,一股浓重的老烟油味。张群的烟瘾一直很大,战场上抽空也要点上一袋烟;实在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点,就把空烟袋塞嘴里,吧嗒吧嗒嘬着玉石烟嘴。烟袋杆里陈年的烟油味也可以应付一阵子。他对着灯火点上,鼻孔里窜出两股浓烟:“你想过死在洋枪底下的兄弟了吗?”
“老哥,两回事。”
“不,生死只有一回事。”
牛子又问:“孙家哥哥,你是不是挣了很多钱?”
“闭嘴!”老张群呵斥牛子,愤怒得一口黑牙全露出来,“挣不着钱他会橡根皮带似的拴在洋鬼子腰上?一边睡觉去!”
牛子撇撇嘴,歪倒在自己破破烂烂的被褥上。
孙过程知道谈不下去了,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好的,那就不耽误兄弟正事了。”老张群坐在地铺上没挪窝,用肩膀抖一抖披在身上的一件单衫,继续抽着烟袋,“慢走啊,有空再过来。到时候我把兄弟们都招呼上,一块儿聚聚。肩周炎犯了,我就不送了。”
孙过程出了粮仓,雨还在下,天黑透了。空气清凉,一口气吸进肚子,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变轻了。他撑开伞,走黑路去找“喜相逢”。
“喜相逢”还在老地方。左手生着六指的老板还认得孙过程。那次他们哥俩来济宁时,是他馆子生意有史以来最差的时候,天灾人祸,都吃不上饭,他们两天没开张了。老板跟媳妇说,今天再不开张,他就关张。当天晚上孙过程兄弟俩去了。唯一的一桌。
“你哥哥呢?”
孙过程往天上指指。
老板把没生六指的右手深重地按在孙过程的肩膀上,没说一句安慰的话。这个世道,死一个人跟做一盘菜一样稀松平常,节哀顺变都隆重了。但他对跑堂的小二说:“这位兄弟一半的账,算我的。”
酒菜上齐,孙过程给哥哥满上。碰第一下杯,孙过程说,哥,今天你生日。我替你多喝点。然后夹了一块酱驴肉放到对面的空盘子里。哥,今天你生日,我也替你多吃点。你也吃啊。再碰一下杯,夹一筷子青椒炒蛋给孙过路。他和看不见的哥哥推杯换盏,让看不见的哥哥把油炸花生米、汪鱼丝和烧罗汉面筋都吃了一遍。哥,再回家的路很长,一定得吃饱。上次坐在这家馆子里,哥哥把三分之二的酒菜都让给他吃了,这一次,孙过程把三分之二的酒菜留给哥哥。哥哥的盘子里堆满了,他让小二再给送一个空盘子来。
那天晚上他们还最后决定了一件大事:往不往北走。尽管一直跟着大刀会的兄弟,队伍中的少数服从多数,决意要北上杀洋人,孙过路还是颇为踌躇。一是往北走路途遥远,二是山东巡抚袁世凯严格限制义和拳活动,他们的空间越来越小,跟着队伍都得北上,不往北走,就必须脱离组织。他跟弟弟说,我是个农民,其实不想打打杀杀。弟弟说,你不杀别人,别人上门来杀你,你的地种得下去么?孙过路最后举起杯,跟弟弟碰一下,说:
“好,那就为了不被杀。干了!”
哥哥是果敢的人,决定一旦做下,轻易不改。在队伍里,他的身手肯定不算好,当然也不算很差,大家拼的就是年轻力壮,此外就是靠各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壮胆。不得不承认那些神秘的仪式很能唬住一些人。
有一个据称是把梅花拳更名为“义和拳”的大人物赵三多的徒弟,兄弟们都叫他大师兄,是个梅花拳的高手,因为练成了神功“金钟罩”,有金刚不坏之身,可以刀枪不入。孙过程兄弟俩第一次看见大师兄表演,完全傻了。那可是摸起来暖乎乎软暄暄的光肚皮啊,还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胸毛和肚毛,鬼头刀砍上去,也就一道白印,飘下来几根黑毛;梭镖一竿子扎过去,又弹回来,肚子上连个坑都没有;最可怕的是洋枪,那子弹一棵大树都能穿透,射到大师兄的肚子上,拐了个弯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群人纳头便拜,这不是神是什么?这不是“神助拳”是什么?然后就按照大师兄的弟子、一群小师兄的安排,在供奉关公、关平、周仓等人的牌位前叩头焚香,学着小师兄的样子,在地上画各种奇怪的圈,念各种古怪的咒语。孙过程曾认真听过周围人的咒语,发现每个人念的都不一样,有念“天灵灵地灵灵,洋鬼子现原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也有念“陆家庄第二排屋子老田家二小子大力士来也,跟我有仇、我看不上的人全都死光光”的,还有翻来覆去就念“神功附体,所向披靡”、“刀枪不入,灭洋顺清”的。必须承认,兄弟俩被弄得五迷三道,有如此“护体神功大法”,何愁大事不成。尤其孙过路,备受鼓舞。都“金钟罩”、“铁布衫”了,对方刀枪过来相当于绕着你走,身手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或者说,高手、低手被神奇的仪式和咒语加持后,全成了圣手、神手,他还担心什么。走!他对弟弟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