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程别有心事。今天是哥哥生日,孙过路多半已经不在了,他想找个馆子,给哥哥夹几筷子菜,敬两杯酒。私下里他跟谢平遥讲,想抽空离开一会儿,正好鲁和钱在,小波罗不会有意外。谢平遥说,可以在船上操办这个仪式啊。孙过程不愿意惊动大家,冥诞是白事,不吉利,离船越远越好。谢平遥想也是,干一行敬一行的规矩,就掏出一些零钱,务请孙过程代他和小波罗表达一番心意。
简单吃过午饭,孙过程想下船,大雨把他堵住了,船剧烈摇晃起来,舱外有大风和雷电。他们开始关在各自的舱房里,后来自然地聚到一起。这种极端的天气极少见到,恐惧让他们只有看见相互的脸才能稍稍有所缓解。天黑得如在深夜,只有闪电出现的一瞬间才能让人想起这还是白天。孙过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足以瞥见雪白和幽蓝的闪电垂天而降,雪白的像一柄突然分叉的长剑,幽蓝的如大树纠缠的根须,一把抓住半个天空;而风雨抓住这一条窗户缝,及时地像刀片一样切进来,孙过程觉得半张脸猛地一凉。
船继续颠荡。每一次大风刮来,屋船从桅杆顶端到龙骨到整个船体都震颤不已,大风简直要把船撕成碎片。小波罗把茶碗抱在怀里,免得滑下桌面,雷声响起,他感到茶碗也跟着嗡嗡地响。风把船吹得横过来,紧紧地贴在码头边的木栏杆上。风暴如此酷烈,老陈一家开始还担心船只受损,后来担心被另一种恐惧和孤独感取代: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漫天的世界里,他们逐渐觉得仿佛置身荒岛,打开门,再也不会见到第十一个人,也再回不到那个车水马龙、繁华祥和的世界。胆子最小的不是陈婆,是邵常来,他忍不住要抱怨老陈,没有把船停在那个热闹的大码头。不过大风止息后,他又及时地向老陈道歉,庆幸他们占了这宽敞的小码头;大码头上的船只因为停靠过于密集拥挤,相互冲撞,一半船只都被对方撞坏了。
大风止息时已近傍晚,船终于安稳,雷电也消停下来。天一点点清亮,恢复了阴天傍晚该有的样子。雨小了一些,还在下。大家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下来,长舒一口气。孙过程撑把油纸伞上了岸,他打算先去一处废弃的粮仓门口给哥哥烧两刀纸,然后去看那家叫“喜相逢”的小馆子还在不在,他和哥哥去年曾在那里吃过饭。如果在,他就点几个哥哥爱吃的菜,要一壶酒,他要给哥哥送行。那粮仓也是兄弟俩待过的地方。济宁是漕运最重要的几处中转站,沿运河布满了大小粮仓,大的是官仓,装漕粮;小的多为私营,辗转倒卖粮食,赚点小钱。去年他们哥儿俩为了汇入义和拳的大部队,跟着东平的一帮弟兄东奔西跑,来过济宁,在离太白楼不远的一处废弃粮仓住了十来天。休养生息、等待机遇之外,也招纳了各地流窜到此的一干江湖兄弟,队伍一下子壮大不少。然后众兄弟一同折身北上,经直隶过天津,曲曲折折到了北京。
因为大雨,运河水暴涨,眼见着波浪爬上护坡,大一点浪头都能溅上脚面。河堤泥泞不堪。孙过程在一家丧葬店买了十刀烧纸抱在怀里,径直往粮仓走。路边的店铺比去年多了一些,济宁正从大旱和饥荒里慢慢缓过神来。“满麻烧饼”店刚出一炉新饼,饼香味穿过水淋淋的街道一直送到孙过程的鼻子里。去年他和哥哥经过这里,正饥肠辘辘,孙过路买了三个,哥哥吃一个,他吃了两个。他把落在手心里的几粒芝麻都舔干净了。孙过程到路对面买了三个。这一次,他要分两个给哥哥,自己只吃一个。
粮仓还在,依然废弃。烂了半截的板门斜吊在门框上,粮仓里黑灯瞎火,远远就能闻到黏稠的湿霉味。如果没有雨声,在点燃火纸的地方,孙过程一定也能听见昏暗的粮仓里老鼠成群结队追逐嬉闹的声音。还有蟑螂和其他不胜数的潮虫。孙过程在粮仓前的槐树底下点起火,树冠帮他遮了雨。
十刀纸燃起来火势相当壮观,火焰直往树冠上飞。受潮的火纸发出的浓烟也相当可观,孙过程被熏得鼻涕眼泪一把,咳嗽起来。除了他的咳嗽声,他还听到陌生的咳嗽声。很快听见有人踩着泥水从身后走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没打伞也没戴斗笠。年轻人黑着脸说:
“你谁啊,跑这地方来烧纸?上坟找错地方了吧?”
孙过程没理他。
“嗨,说你呢!”年轻人一脚踩到了几张没烧到的火纸上。
孙过程抓住那人的脚脖子,只一拉,小伙子一屁股摔倒在泥水里。
“张叔!张叔!拴木哥!”小伙子倒地后就喊,“有人起屁了!有人起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