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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响人头鼓(第二章)(4)

时间:2022-07-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志军 点击:


    王潇潇问:人头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好像是法器,又好像是图腾。

    许新国说:所有的庆典,所有的祭祀,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它的参与甚至主宰。它就像六字真言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张文华问:对人头鼓的价值盗墓贼们知道不知道?他们偷了它通过什么渠道才能变成钱?

    许新国说:这个我也说不上,盗墓贼抓不胜抓,文物走私的渠道也是五花八门。但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就是盗墓贼偷了去。人头鼓失踪之前,这里来过三个川西的喇嘛,还来过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去拉萨朝圣沿着青藏公路走就行了,他们却拐到了这里,围绕着大墓磕了五天的长头。他们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两个拉着骆驼带着海螺朝圣的信徒,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带着海螺朝圣的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寺院。他们还没走,留在墓穴里准备拍照的人头鼓就不见了。我那时在北京联系举办都兰吐蕃墓群出土文物展览的事,一听说丢了人头鼓马上打电话向藏獒支队报了案,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工地上有个来自日喀则的民工突然不辞而别了。

    许新国说:这个日喀则的民工有可能是个盗墓的。要知道这些年都兰吐蕃大墓几乎成了一所盗墓者的学校,盗墓者先来这里做民工,一旦学会了挖墓技术就马上离开,到别的地方自己找墓自己发掘。盗墓很快带来了金钱,柴达木的许多村庄,包括临近雪渭草原的赛什塘村、智嘎日村,这几年都飞快地发起来了。广州香港来的文物贩子就住在村庄里,举着钱收购。村里的人就疯了似的到处挖,到处盗,几年功夫,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大瓦房。藏獒支队突袭过一些村庄,抓了一些人,大部分都跑了,盗墓贼们的消息是很灵通的。有人说藏獒支队里有内奸,我也这么想,怎么到现在盗墓贼还这么猖獗?而且抓住的贼还能从看守所里逃出来。我有时候就想自己带一帮人马,花两年时间把盗墓贼扫荡一遍,可又一想,即使我可以这样干,也不可能达到目的。我们面对的是将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吐蕃墓群积聚地,也就是说,昆仑山以北,阿尔金山以东,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西的整个柴达木到处都是吐蕃墓,或者说凡是有河的地方就有吐蕃墓,只不过规模和气派比不上都兰罢了。

    许新国说:这也就是说在藏族人风行天葬和火葬之前,有一个漫长的土葬阶段,这个阶段的丧葬形式最大限量地集中在了广阔的柴达木。有人说,柴达木有三富,沙金、石油和古墓。沙金,偷;石油,偷(他们在六百公里长的输油管道上安装阀门和龙头,开着汽车或手扶拖拉机去盗油);古墓,偷。想不到吧?这么辽阔,这么荒凉,有时汽车走一天也不见一个人、一个生物的柴达木,居然成了盗窃者的乐园。损失最惨的当然还是都兰吐蕃墓群,别的不说,光是丝绸,这里出土的就囊括了中国唐代作坊里所有的丝绸品种。这些古丝绸大量地流向国外后,迅速在国际上形成了一个都兰热,考古学家们和史学家们差不多都异口同声地欢呼:人类居住的地球上,又发现了第二条古丝绸之路。

    许新国说:关于丝绸之路,我们的研究和国际同行的看法基本一致。和世界各地出土的丝织品相比,都兰吐蕃墓群出土的丝绸,其数量之多,品种之全,图案之美,技艺之精,时间跨度之大(从北朝晚期到唐代中期,即六世纪末到八世纪后半叶),都处于领先地位。种类有锦、绫、罗、缂丝、绢、纱、絁、絣、紬等。其中金锦、缂丝、嵌合组织显花绫、素绫等这些高品位商品,都是国内首次发现。出土的丝绸百分之八十是中原汉地织造,另外还有西方中亚、西亚的织造。西方织锦中独具异域风格的粟特锦数量较多,一件织有中古波斯人使用的钵罗婆文字锦,是目前所发现的世界上仅有的一件八世纪波斯文字锦。这说明吐蕃时期,从六世纪到八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在这条道路上,当地人与东方和西方的贸易空前繁荣,青藏丝绸之路作为与东西方贸易的重要干线和中转站,其地位绝不亚于河西走廊。它是我国境内迄今还没有引起广泛重视的第二条国际化的丝绸之路。

    许新国说:我有一个猜想:人头鼓应该是吐谷浑人的护国法器,六字真言最早是吐谷浑人的发明,藏族文字最早的形态是吐谷浑人的创造,吐谷浑是青藏高原最早的丝绸持有者(都兰墓群出土了大量北朝晚期到初唐时期的丝绸,这一时期的整个柴达木都在吐谷浑的有效控制下,享受丝绸这种高档奢侈品的只能是吐谷浑人),也是最早向大唐文明顶礼膜拜并汲取有效成分的周边国家。而对辽阔而野蛮的吐蕃疆域来说,吐谷浑人就像从远方跑来传递文明火种的使者,当他把火种交给别人而后自己倒下去的时候,吐蕃大地就先在一条线上后在一片原上渐渐燃烧起来了。文明的链条就是这样:一个较为先进的民族往往会用自己的屈辱、悲愤乃至死亡,来推动另一个民族的进步。尽管双方都是无意识、不情愿的。

    许新国说:吐谷浑原来是辽西慕容鲜卑中的一支。公元四世纪初,这一支强悍的鲜卑人不耐烦辽西天地的逼仄,要去寻找新的家园了。他们在首领吐谷浑的率领下,穿越蒙古高原,翻过绵延不绝的阴山山脉,西迁到现在的甘肃东南部和青海的东部。那时候这个地方是羌人部落的家园,吐谷浑人来到这里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拼命打仗并且胜利。他们做到了——征服群羌之后,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国家,并以先祖之名为姓,以吐谷浑为国。

    许新国说:三百五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逐渐强大起来的吐蕃人浩浩荡荡翻越几乎是不可征服的巴颜喀拉山,涉过黄河源头的星宿海,一举攻灭吐谷浑。这是公元663年,吐谷浑作为一个国家在地球上迅速消失了。吐谷浑王诺曷钵和妻子弘化公主逃亡凉州,虽生犹死。吐谷浑故地全部纳入吐蕃王朝的版图。但是国家的消亡并不等于部族的消亡,吐谷浑军队的战士们被急需扩员的吐蕃将军收编,吐谷浑国的十多万遗民成了吐蕃的百姓。文明开始蔓延,两个民族之间的水乳之盟由此开始。残酷的历史直到这时才从鬼脸后面露出了一点温情。

    更令人着迷的是,《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了一支得到战胜国吐蕃王朝优待的吐谷浑部族,他们在接受同化从而也同化别人的过程中,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建制、自己的可汗、自己活动的特定区域、自己民族的组织结构。他们作为吐蕃王朝的邦国存在,要向吐蕃称臣朝贺,交纳赋税,还要为吐蕃提供物资,当兵打仗。后来,他们的汗王死了;再后来,他们淡漠了祖先,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吐蕃人。史书不可能记载他们的终结,记载终结的只能是坟墓。都兰墓群的发掘,使我们有理由认为都兰草原、察汗乌苏河流域,就是这最后一支吐谷浑人活动的地方。从这里开始,吐谷浑人在已经来临的末日中,给吐蕃王朝带去了文明之光:代表物质享受水平的丝绸、象征精神高度和终极关怀的人头鼓以及真言、推动吐蕃历史发展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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