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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十二章)(2)

时间:2021-09-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我小兄弟在大仓看见他了,还挺会尝鲜,刚开业他就来了。”

    晓鸥想过多少种面对段凯文的画面,多少种责问和讨伐,现在她什么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现在他回房间去了。昨天一夜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气游泳!”老猫说。

    午饭时间老猫替晓鸥把消息完整化了。段凯文经一个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个刚刚在银河贵宾厅上班的叠码仔,一个十几年前偷渡到妈阁的广西仔。他从广西仔手里借了二十万筹码,玩了十几个钟头,赢了七八万。

    一下午时间都不够晓鸥来想怎么办,一个人失信失到这程度,反而无懈可击。消失两年多还冒出来,别人都羞得活不了,他反而无事,照样在天黑之后来到赌厅。

    老猫买通了中控室的头头,允许他和晓鸥从监视镜头中观察段凯文。段除了人添了层膘和肤色加深一点之外,毫无变化。两年大隐,又是一条好汉。他穿着一件深色运动夹克,浅色高尔夫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好像他抛下所有债务所有人只是去度了两年的假,打了两年的网球或高尔夫。

    荷官开始发牌,段跟他的三个赌伴都押了庄。翻开两张牌,庄家赢。晓鸥从不大的监视仪屏幕上细看段凯文往回刨筹码的动作,比当年更具活力和贪婪。他不是贪婪赢来的钱,而是贪婪赢的本身,或者赌博本身。

    老猫在屏幕前为段当啦啦队,同时当教练:“押得对,押太小了,妈的,蛋给吓软了……好!好!再出个三点两点也行……好,三点!小子赢了……”

    晓鸥回头看一眼老猫,干这么多年了,兴头还这么大。老猫的头发几乎全白,虽然才四十五岁。他从不承认为拖债的赌徒着急生气,但他的头发承认,还有他的肠胃承认。老猫碰到顽劣的客户欠债躲债,他会出现一种滑稽的生理反应:不断打嗝,平均两秒钟打一个响嗝。现在他为段凯文的赢开始打嗝。

    “走,到厅里去!”老猫拉晓鸥。

    “等一会儿。”

    “等什么呀?再等连这点钱都要不回来!有几十是几十。”

    晓鸥还是盯着监视器上的段凯文,似乎怕对峙的时候对错了人。

    “你不会是怕这家伙吧?”

    晓鸥给了老猫一个“少小看人”的厉害脸色,但她似乎是怕那家伙。他的无法无天、敢作敢为让她常常感到理屈词穷。还让她错觉他如此行为是否会有某种凡人看不透的依据,某种使他有恃无恐的根底。没这根底他到哪里养得心宽体胖,一脸润泽?没这根底他敢再回老妈阁来?那摸不透的根底让他大大方方回到赌台边,继续不认输。从抽象意义上看,不认输没什么不正确,不认输应该算男人的美德,或许这就是段凯文无法无天的依据?谁说我段某输给了妈阁各个赌场一亿几千万?我这不还没死吗?到咽气之前,我都不能算最终的输者。

    段凯文今晚是赢家,是整个贵宾厅的明星。十一点钟,他面前堆着四百四十万的筹码。

    老猫跟晓鸥急了:“四百万你不要别人可要了啊!段到澳门来的消息现在还没有走漏,一走漏就轮不上你梅小姐要债了,那五六个债主会全围上他,赢了还好,输了明早他就不知让谁扔到海里去了!”他看着晓鸥。晓鸥一直看着监视屏幕。另一个监视屏幕上显示的是段凯文的背影,面前三把茶壶,壶嘴全冲着荷官。这就是他不认输的依据?晓鸥差点笑出来。

    晓鸥和老猫带着元旦——老猫的新马仔跨进贵宾厅,段正巧从台子前面起身,一只手松松地握拳捶打腰部,消失的两年多还是加在了他的岁数上,捶腰是岁数给他新添的动作。那个广西仔收拾了他赢的四百多万筹码,姿态卑恭地伸着一只手,像是邀请他去兑换现金。段却摆摆手。

    “快上去!”老猫推推晓鸥。

    晓鸥不动,也不准老猫动,虽然老猫的警告她听进去了:钱在段这种大赌徒手里待不长,四百多万要么让他再输给赌场,要么让其他债主分抢,好歹四百多万能把段欠她的债务减去一小截,尤其对走入经济低迷的晓鸥来说,要尽快求得这四百多万落袋为安。但晓鸥硬按住老猫,把四百多万连同段凯文放了过去。

    段拿出四百多万的一小部分兑成现金,付了广西仔和端茶倒水的小姐丰厚的小费,之后走到另一间贵宾厅,绕个圈子,东张西望,似乎风水不理想,他又走出来。对面小厅的风水被他看出了什么名堂,他走进去,一番高深莫测的打量后,选中个位子坐下来。坐下后他小声对跟班一般的广西叠码仔指示几句,广西人到餐柜上取了一盘什锦水果,放在他左手边。还是有人把他当爷伺候的。

    晓鸥和老猫找了个角落站定。现在晓鸥能把段凯文的右耳朵和鬓边花白头发看得很清楚。对于段凯文,他仍然是在过失踪人的日子,哪里藏人也不比藏在人海里隐蔽,按妈阁的人口密度算,这里是一片最深的人海,因此为人海之一粟的他显得极其自在,一点都感觉不到他的右耳朵和鬓角被晓鸥两束目光盯得要起火。落座后段用一个小银叉挑起一片片水果送进嘴里,一面看台子上原有的两个赌徒过招。两个赌徒都是东北人,当年闯关东,如今闯关内,一副不是横财不稀罕的匪劲儿。跟他们相比,消失到西方文明两年多的段凯文像个爵爷一样贵气持重。吃完水果,段凯文擦干手,让广西人把他刚才赢的码子拿出一半来,放在台子上。头一注他押的是五十万。

    老猫又急了,使劲推推晓鸥:“该上去了!这五十万可是你的钱,让他输还不如你自己输呢!”

    晓鸥又是一个厉害眼神,让他小点声。段凯文悬念迭生的人格让她着迷,可不能现在断篇儿。五十万赢了,她的心跟着狂跳。又押三十万,但段突然翻悔,把三十万拿回,再一犹豫,又在三十万上加了三十万……又赢了。她心跳得半口气半口气地喘,段却若无其事,至少在她看来是若无其事。下一注是一百万,段输了。她看得从椅子上欠起屁股,看得太入戏、太上瘾。桌上的牌比起这个不动声色的玩家,太单调了。这个玩家勾起晓鸥从未有过的求知欲,对一个穷孩子演变成富翁再演变成赌棍的谜一般的人格的求知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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