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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第08章)

时间:2021-06-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铁梨花(全文在线阅读)  >       第08章

柳天赐听见凤儿还在隔壁忙活。这么晚了,她还在批改学生们的功课。学生从四十几增加到六十,董家镇上有几个学生听说董村的柳先生教得好,还不打板子,都转到这个土坯学校来了。

他这几天受了凉,天一黑就咳嗽。咳紧了凤儿就会跑过来,从棉窝里提出一把瓦水壶,给他倒一碗热水。

这时凤儿给他把水端到手里,一面说:“听您咳嗽都像个老头儿了!”

“那我可不就是个老头儿了,闺女都出嫁了。”

凤儿一阵沉默。柳天赐在心里懊悔:打嘴打嘴,你真是老了不是?往哪儿说不成非往她伤心处说呢?!……

“不行咱找个媒人去你梨花婶子家说说,把你和牛旦的亲事定下……”

“不去。”凤儿说。

柳天赐这几天已经注意到凤儿的坏心情。有时她还会躲着掉泪。都是黑子引起的,她的梨花婶的揣测让这闺女心里难坏了:栓儿独贪了宝贝,正花天酒地呢!她凤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当时会挑上栓儿?现在闺女不闺女、寡妇不寡妇。就是牛旦真爱她,她也是两难。只要栓儿活着,她就不算守寡呀!可是牛旦死死咬定,他亲眼看见栓儿叫大水卷跑了……

“闺女,知道爸为啥这么疼你吗?因为你小的时候,爸就看出来,你不像一般的小闺女,你心里能装些大事儿。”柳天赐的声音非常和缓。

这和缓里的严厉和失望只有柳凤能听得出来。她明白父亲从来不会板着脸说教,他的一言一行、为人处世已教了她太多了。他的失望在于他一直以为凤儿能和他一样,不在自己的一得一失上过分纠缠,不会为一得一失而过分得意或过分痛心。他原指望她能做他的帮手,好好办学。他总是相信,学办好了,让命苦的人也学着从个人的一得一失之外找到寄托,树立志向,命苦的人就苦到头了。他的好学生里就有志向大的。有一些进了大学。其中一个在大学里成了抗日分子,回到母校秘密宣传抗日,让汉奸出卖,躲到他家。大学生走了不久被日本人抓了,把他连累进去,他才带着柳凤逃到董村。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怪那个学生。因为他相信他们是一样的人,是真的男人。真的男人意味着不在自己的一点苦和福里缠磨。这些柳凤都见证了,她却这样和自己缠磨不清,成了父亲瞧不上的典型小闺女。

第二天,柳凤心里豁亮了一些。她和牛旦套上车去山上打柴。一天冷似一天,得趁着太阳好把柴晒干,在下雪的时候用。两人在一块儿砍了一下午的柴,一共说了不下十句话。

等车装满,牛旦先跳上来,又伸手来拽柳凤。凤儿坐上车后,牛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咋没看你穿那红绒布祅子?”

他知道凤儿和他母亲裁剪了一晚上,把那块红绒布剪出一件祅面子来。又看她俩人一块儿絮棉花,还听她俩人商量滚什么颜色的边,盘什么花式的纽扣。

“那穿着人家不笑话?”凤儿说。

“笑啥呢?”

“你不懂笑啥?”

她脸红红地看着前头洼洼坎坎的山路。看来这憨子真不懂。

“栓儿不在,我穿惩红,人家该说我爸没教好他闺女了。”

牛旦明白了,没吭气。

“叫他们说去。咱柳叔是办新学的。”他闷了至少有一袋烟工夫才说。

凤儿以为他不想接着往下谈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来,这憨子把好几天没笑的她逗笑了。

快到牛旦家门口了,凤儿向外头挪了挪屁股,意思是怕人看见一男一女坐那么近。牛旦一把拉住她。凤儿感觉出来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再看他脸,鼻尖上也油腻腻的,好像也是细汗。他眼睛非常狠,鼻孔张大了,上唇翘上去,露出方而大的牙。

凤儿有点怕牛旦这副样子。

牛旦飞快地撤换出拉住她的手,原先那只手从她腰后绕过去,伸到她袄子里面。她的肌肤一下子沾上了他手上粘湿的汗。她心里一麻,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突来的亲近。她告诉自己,这是牛旦儿啊,是梨花婶的憨小子啊,你怕啥呀?这一想,她眼一闭,软在他怀里。

他滚热的呼吸喷到她嘴唇上。他伸在她祅子里的手把她的身子抓疼了。

“叫人看见!”凤儿轻声呵斥。

他根本就听不见。

“牛旦儿!牛旦儿有人来了!……”凤儿说。

他知道她吓唬他。冬天黑得早,各户喝汤也喝得早,省得点灯熬油。这时黄昏的余阳还在秃了的柿树梢上,田野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咱先进院里去……”凤儿在央求他了。

牛旦的唇上一层毛耷茸的短须,压在凤儿还没合上的嘴上。

“……我梨花婶托的那个人,咋还没把栓儿的消息打听回来……”凤儿的嘴唇挣扎出来说。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帮上,他刮脸刮得再勤,那络腮胡总是把他下半个脸弄成一片青灰色。

他一下扒开她摸在他络腮胡上的手。这时他才真的可怕起来。那么狠地瞪着她。然后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刚认出她是谁似的,他猛一醒。认出她是谁了呢?是他两个月前还叫“嫂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儿一块儿出去敲疙瘩的那个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车。凤儿想,栓儿是活着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里最疼的地方,碰不得。这一想,凤儿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虽说柳凤比牛旦小两岁,毕竟让他叫嫂子叫了两个月,这时对他生出一种姐姐式的温情。

牛旦闷头把打的柴往下卸。凤儿打算赶着骡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却听梨花叫她:“凤儿!”

柳凤儿一抬头,看见梨花在屋顶上。她在那上面收晒了一天的柿饼。刚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这个婶子看见没有,看见多少……

“梨花婶,你吓俺这一跳!”

“给你爸拿上点馍,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们老吃您的东西!……”

“你不拿,还得让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呗,正好俺们能留您吃晚饭。”

“有啥好吃的?”

“您一来,俺爸吃啥都好吃!”

“这死闺女!……高低进来坐一会儿,陪婶子说会儿话!”

柳凤只好跳下车。她帮着牛旦把两大捆柴搬进门,心里还在为梨花看见她和牛旦的那场亲热别扭,这时只听见牛旦“呃”了一声。这不是寻常的嗓音,是人在噩梦里才会叫出来的声音:他觉着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声,其实叫得声音已经很响。这声音让别人听上去汗毛凛凛的。

凤儿赶紧朝牛旦转过脸。牛旦的脸色土黄,比那一声“呃”更可怕。若把这脸搁平,烧上黄表纸就能哭丧了。

“牛旦,你咋了?脸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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