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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9)

时间:2017-12-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罗伟章 点击:
  刚才还气冲冲的男主人,这时候开始唉声叹气。家里没油吃了,连盐也没有了。其间,女主人牵起破旧的衣襟擦了一下眼角,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下地去了。而今,全靠这些衰弱的老人经营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庄稼。王安知道不能耽搁他们,再说时间不早了,他自己也要抓紧往回赶,便站起身,把十三块钱递给男主人说:“你先留着用吧,钱凑齐了再交给我就是了。” 
  第二天,王安问向倩兰爹妈的情况,向倩兰带着黑眼圈,对老师说:“有人说他们在新疆,有人说在福建。我有好几年没看见过他们。”王安以为向倩兰又要流泪,可她的语调是超乎寻常的平淡和冷静。王安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说了声:“哦。” 
  两个场赶过,向倩兰却没拿钱来。又过两天,她还是没拿来。王安心想又得自己跑一趟了,否则,再过几天,他那一千多块钱就彻底完蛋。这天他没随向倩兰走,他估计向倩兰已上坡干活儿去了,才出现在那个坑坑洼洼撒满鸡屎的院坝里。灰狗依然睡在屋檐下,抬眼望着他,但没叫,更没扑。它已经认识王安了。 
  王安正要喊人,男主人出来了,没等王安说一句话,就大发雷霆:“我准备好了你不来拿,没准备你又来了,我就不给!” 
  王安斜着身子钉在那里,喉咙里咕嘟两声,说:“向大伯,你准备好了,为啥不叫向倩兰带给我?” 
  “叫她带?三百块呀,带丢了你负得起责?” 
  “你既然知道她要交书学费……” 
  “说白了,我就是不想交!你们这些当老师的,除了要钱还知道个啥?人家当年那个秀才,自己修学校,自己拿钱让娃娃读书,你们比旧社会的人都不如!既然要钱才能读书,我不读那×行不行?不读书照样活人!我早就不想让她读了!” 
  王安还想说啥,可男主人将卧着的狗踢了一脚,狗像懂了他的意思,奋力跃起,朝王安扑过来。幸好王安手里拿着根竹棍,他边打边退,一直退到野风垭,狗才悻悻地打了转身。 
  回到家,母亲到沟边割猪草去了,银珠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见了王安,银珠说:“爸爸。”王安脚底下生了根,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沿着根蔓往上爬。 
  王安说:“你再叫一声。” 
  银珠说:“爸爸。” 
  王安蹲到她身边去,说:“再叫。” 
  银珠说:“爸爸。” 
  王安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四 
   
  王安的工资并没被扣。他瞒着母亲,将家里的谷子卖掉了几百斤,把向倩兰的书学费凑齐了。那些谷子都是请人背上街的,为此又给出去三十块力钱。 
  可是向倩兰再没来上学。王安独自去找她爷爷的次日,她就没来上学。那天王安很冲动,甚至很失态,他摇响那个缺了一角的破铃铛,先去各班巡视,看人到齐没有。他一眼就看到了五年级向倩兰的那个位子空着,开始那一下并没吃惊,直到确认了那是事实,他才闭了一下眼睛。他以他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到讲台上去,大声问:“向倩兰呢?” 
  小学生上课都是叽叽喳喳的,平时老师随便提个什么问题,即便根本就不懂,教室也会如麻雀闹林,可今天没一个人回答王安。他们都看到老师的样子非同往常。老师的头发很柔软,绒毛似的,睡个觉起来,头发就鬈曲得怎么梳也梳不直。他每天上学前,都用水把头发浸湿了,再细心地打理整齐。可今天老师的头发却胡乱绞成一团,在头顶上形成一个鸡冠——这证明王安对向倩兰不来上学早有预感,心里搁着事,连梳头都忘记了——老师的脸窄,牙却很大,旁边有一颗龋齿,上课的时候,他尽量不把那颗牙齿露出来,今天却全部暴露出来了。 
  王安又问了两声,一声比一声大,还骂了几句。 
  学生们望着老师,很无辜。 
  王安冲出教室,没给任何一个班的班长交代一声,就往野风垭走。走了一段,他又转过身,往回走。他突然有了个想法:把银珠带上。“把妹妹带来让我看看嘛”,这话向倩兰不知说过多少回了,王安当初以为只是孩子的好奇,现在他明白那不是的。那是因为孤独。当向倩兰的爷爷把奖状撕碎扔到她头上,王安就知道她是多么孤独。她家离烟子村聚居地那么远,本来就没孩子跟她玩,回到家,只有黑屋子迎接她,只有两个老人的叹息声和抱怨声迎接她。她心里唯一明亮的东西,除了上学,就是对父母的思念。而从她谈论父母时那种近乎冷漠的口气看来,她连思念也不会了。如果再不让她上学,繁杂阴郁的日常生活会拦腰斩断她的童年。再过几年,她就会像所有山里女人一样嫁人,从此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跟男人们开粗俗的玩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个青涩的孩子,可她很快会当上母亲。她的未来是看得见的,扳着指头也数得出来的。她将辛苦一生,养育她的孩子,直到她的孩子也当上了父亲母亲,直到她彻底老去,被岁月风干晾直了事…… 
  王安最终没将银珠带上,也没立即去烟子村。他在回家途中走了一半的路程,又返回了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在等着他上课呢。 
  放学后,他才上烟子村去了。向倩兰家的门锁着,泛白的木板门上扣着弯曲如弓的铁门扣,一把古老的大黑锁稳稳沉沉地悬着。 
  风在院坝里轻轻走过。到处不见一个人,连那条凶猛的大灰狗也没躺在屋檐下。 
  王安突兀地喊了一声:“向倩兰!”没有人回答他。 
  风扫着王安的裤腿。因为残疾,他一年四季不能穿短裤,爬这么一趟山,裤腿上都是汗。王安又喊,喊了向倩兰又喊向大伯,但答应他的只有他的回声。 
  王安说:“向大伯,向倩兰的书学费我已经帮她交了,你就让她上学去吧!” 
  回声灌进他的耳朵:“上学去吧上学去吧上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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