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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8)

时间:2017-12-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罗伟章 点击:
  过不久,镇中心校召开各村小校长会议,议题只有一个:迅速将学杂费全部缴纳上去,学期结束前两周还没交齐的,当值教师后两月的工资就泡汤了,校长还要受到加倍的处罚。 
  这件事其实早就存在于王安的心里。当他的工资被扣下后,他立即感到了生活的窘迫。别看每月只有二百三十块钱,王安有了这二百三,他家就可以不像以前那样,粮食刚出来就将大半背到街上去卖掉,结果弄得还没到春节,就没粮食吃了。现在他跟母亲也要卖一点粮食,作家用,王安的工资就全部用来还账。他借的老账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但并没还清,加上又添了个银珠,他怎么能丢那二百三十块呢?别说二百三,二十块也不能丢的。像今年犁春水田,只要给二十块,就可以请人把他家的田犁完,但王安舍不得,人家说跛子不能犁田,他就偏不信邪。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多次扑进水田,差一点就扑到铧尖子上。幸运的是,他家养的那头老黄牛被父亲调教得那么好,王安不会犁田,经常命令它走错路子,它都能及时纠正,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不是王安在命令它,而是它在教王安。王安上六个年级的课,备课只能利用晚上,每天都是鸡叫第二遍后才能熄灯就寝,有好几次,他都扶着犁把迷糊过去了,这时候,黄牛就走得很慢,走得很平稳,好像它知道王安辛苦,也知道他是个跛子…… 
  王安想,两个月的工资扣掉,就是四百六,校长加倍处罚,就应该是九百多,合起来是一千多!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嘿!” 
  他对了一下账,大部分学生都把钱交了,但还有十个分文未交。每个学生三百块,十个就该三千。这就意味着,余下的时间里,王安不仅要教好课,还要为收齐这三千块钱努力。胡校长在的时候,他并没感到多大的压力,包括王安班上的书学费,胡校长也能想办法帮他收上来。别看胡校长平时像没主见的样子,在收书学费的问题上却从不含糊。现在只能靠王安自己了。 
  这天放学后,王安把那十个学生留下了。他说同学们,你们的书学费还没交呢。 
  十个学生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一声不吭。那些孩子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小脖子上黑黢黢的。向倩兰的头垂得最低,几根指头抠来抠去,像个小罪犯。王安看着那双手,手很小,左手指上到处鼓起红红的肉疙瘩,那是割牛草时被镰刀割破的,既不包扎,也不弄药,让它自然好,伤口愈合后就会形成这样的肉疙瘩。这个软心肠的孩子,王安很喜欢她。王安刚接手的时候,她刚上一年级,现在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个子长高了,只是依然爱流泪;平时,她在王安面前没有一点师生的界线,总爱吊住老师的胳膊。知道王安捡了个女儿回来,她一有机会就缠王安:“王老师,把妹妹带来让我看看嘛。”王安从没把银珠带到学校去过,一是怕影响教学,二是怕银珠在学生面前叫他爸爸。 
  交书学费是学生家长的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但王安只能找他们。他把两只手放在办公桌上,手指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弯曲着。他说同学们哪…… 
  说了这句,话就接不下去了,沉默许久,他才又说话,说的全是自己的私事,从他小时候得病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现在。最让他动情的地方,是父亲得肝癌的那些日子。父亲病发后,他和母亲找过医生来看,父亲把医生骂走了。他去镇医院买了治肝病的药,父亲愤怒地扔到粪坑里去了。大家都说,父亲这样做,是怕花钱,而他家里花不起钱。这当然是事实,但另一方面,父亲对生命的那种绝望感,只有王安才能理解。他多么想活下去,但命运不让他活了。他是在跟命运赌气。父亲死前,肚子肿成一个圆球,看上去身体缩短了许多,躺在床上,就如一只吃得气鼓气胀的蜘蛛。王安讲着这些伤心事,心里不断涌起酸水,都被他压下去了。他讲话的腔调也没有变。这几年来,他努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学生梦想,而不是伤感。他只是希望把事实陈述出来,让他的学生理解他的难处。 
  学生们一直垂着头。向倩兰的手上,已被吧嗒吧嗒掉下的泪水湿透了。 
  几天之后,书学费陆陆续续送来了。 
  只剩下一个学生没交,就是向倩兰。 
  眼看中心校规定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这天五年级的学生做作业的时候,王安走到向倩兰身边,还没开口,向倩兰就哭了,说:“王老师,爷爷不给我钱。” 
  王安想了想说:“今天放学后我跟你去找你爷爷。别哭,有啥好哭的呢?” 
  向倩兰住在烟子村,过了野风垭,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向倩兰的家在村口,独门独户,龇牙咧嘴的堡坎上,立着一间龇牙咧嘴的土墙房。房前几棵桃树,被虫蚀得都快死掉了。刚上院坝,一条大灰狗就从屋檐下凌乱的柴草堆里冲出来,气势凶猛地嗥叫着。向倩兰喝一声:“灰儿!”灰狗立即止住叫声,温顺地摇着尾巴。 
  屋里黑糊糊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王安进屋走了两步,向倩兰的爷爷奶奶才从火边起身,口气平淡地招呼客人。他们好像早就预料到王安会来要书学费。向倩兰放了书包,给老师拿了个条凳过来。王安刚坐下,向倩兰的爷爷就对她大骂不止,说她花的钱比山上的树叶子还多,认的字呢?读的书呢?却见不到影子!王安说:“老人家,向倩兰的成绩很好……”她奶奶立即接过话头:“好?好个屁!——还不滚上坡割草去!”向倩兰吓得一抖,但她没动。她似乎觉得老师在这里,她应该陪着。她爷爷抓下墙壁上的一张纸,几把撕烂,扔到向倩兰头上,怒吼:“叫你去割草你听不见?你耳朵打蚊子去了?”向倩兰迅速去竹架上取下镰刀,跑出门去了。   
 
  那张纸是向倩兰上学期得的三好学生奖状。 
  王安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两个老人并没有停止对孙女的咒骂,句句都含沙射影,表明老师们都是白拿钱。骂了好一阵,向倩兰的奶奶才从里屋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一层一层剥开,取出里面的十三元钱。“拿去吧,”她以悲凉的口气说,“就这点了。等两个场赶过了再给你交齐。” 
  王安接过钱。微弱的光线中,他觉得钱的票面是那样深沉,带着奇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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