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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12)

时间:2017-12-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罗伟章 点击:
  当这个季节的庄稼都已归仓,新学期就开始了。 
  中心校没选他当先进。他跟闭校长谈过话之后,这件事情就再没有谁向他提起过。 
  王安有些伤心,但并不特别伤心。他想着那个女同学。他希望那个女同学回来,但女同学就像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只看见森林,却不知道那片叶子隐藏在哪一根枝丫上。放暑假的当天,王安就给那女同学去了封信,一个月后也不见回音,他想她是不是换地方了?于是跑到李家村去,去她夫家问情况。她公公婆婆都在,提起她就骂。两个老人把儿子的死怪罪到了儿媳身上。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不能与那种力量抗衡,只知道儿媳在儿子身边,儿子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所有的责任就应该由儿媳承担。王安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希望他们怒气平息后能够告诉他那个女同学的地址。因为大半年前,是由她把骨灰盒送回来的,她离开的时候,不可能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两个老人的怒气确实平息了,但接下来就被悲伤压倒,鼻涕口水把前襟都湿透了。王安明白,自己坐在这里,不仅没什么结果,对两个老人还极不人道。他去问了李家村别的人,结果没一个人能说得清,因为自从她把丈夫的骨灰盒送回来后,李家村里里外外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她。王安只好照原地址又写了信去,接连写了三封,都不见回音。 
  那个人不在他的视野里。 
  事实上,当年做同学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但有一回王安记住了她的眼神。 
  那是某个阴沉沉的天气,放午学的铃声一响,教学楼就决了堤,奔涌出的洪水就是饥饿的学生。王安读初中的学校,位于泽光镇对岸的半岛上。虽是县立中学,但在里面念书的,多为农家子弟。他们最深的渴望,并不是读书,而是吃饱饭。每当放午学和晚学的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宣布下课,他们奔跑的姿势已经做出来了。在操场的那一边,在洋槐丛中的食堂里,醉人的饭菜香味比知识更有质感。王安瘸着腿,明明知道跑不过人家,但他总是奋力向前。他跑起来的姿势就像在蹬滑板车。许多时候——真的有许多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动物那样四蹄奔跑。这样一来,别人用两条腿,他不算那条短了几公分的瘸腿,也有三条,他就可以跑得更快,就能够最先把食物刨进嘴里。在那个云厚风高的阴天里,王安就想着这件事。 
  操场边上也种着洋槐,大概是人来人往太过频繁,将表层的土带走了,褐色的树根暴露于外。把脸拼得血红而且想着自己有三条腿的王安,没有注意到这些树根,于是被绊倒了。那一下摔得很重,牙尖磕在树根上,扎破了树根褐色的老皮。绊倒之前,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可那些人迅捷地从他身旁射了出去。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没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抢到食物。 
  在他还没爬起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双眼睛。 
  她站在那里,盯住他,哀伤的、湿漉漉的眼睛里照出一个残疾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被她的眸子深深地含住,不愿意松开。他也盯住她。 
  他叫王安,她叫李小苹。 
  李小苹并没上前拉他一把,两人也没说一句话。 
  王安不是爬起来,而是有模有样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疼痛难忍的牙齿,把身上的灰土拍去了,才向前走去。 
  他没再跑,而是走。 
  那双眼睛教会他什么是尊严。 
  从那以后,王安再没有跑到食堂去“抢”过饭。 
  他就这样忘不了李小苹。高中毕业回到乡里,他就老是以故作不经意的口气,不断打听李小苹的消息,知道她订婚了,结婚了,跟男人一同出门打工了,生孩子了,男人死了。 
  也就仅仅这样了…… 
  开学不久,上面传出风声,说偏远地区的农村学校要减免学费。这风声并不是王安首先听到的,而是家长传达给他的。家长们问:“王老师,不收学费是不是就不交钱了?”王安说书学费包括书费和学费,既然只说不交学费,恐怕书费还要交的吧。当时几个家长就跟他争执起来,家长们说政府都说不收钱,你有啥权利收?家长们脸红脖子粗的。只要提到钱,就等于是点到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显得特别的激动,特别的惊恐和愤怒。王安把两只手往下压,说:“对不起,这件事我还没听说过,我反正听上面的安排,他们说怎么收就怎么收,他们说不收就不收。反正这学期你们谁也没交过一分,也不存在我退你们钱的事。”家长们一想这也是个道理,但他们还是很激动,说我们都听说了,你是老师,是校长,怎么就没听说过?接着又说,你一定是听说了,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到时候我们把钱交上来,你就私吞了。 
  王安许久没回话。他的话变成了一根根骨头,卡在了喉咙里。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和家长也成了敌对的双方。他比不上那个草创南山小学的秀才。 
  连续好几天,王安都被家长们纠缠。 
  为掏出一个确切的信息,他只好利用周末去镇上,找到了闭校长。 
  闭校长说:“我没见到文件,没有文件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你作为一校之长,不要跟着瞎起哄。” 
  王安说我没有瞎起哄,但我要给家长们一个交代。 
  “我都不能交代,你能交代?” 
  王安说:“好,我就对家长们说,连闭校长也没见到文件。” 
  闭校长把鼻头皱起来。他身体那么胖,鼻头却很小,坐着呼吸也像喘息,像在跟谁发怒。他皱了一会儿鼻头说:“这样减那样减,教师的收入怎么保证?——胡扯!” 
  其实他已经看到文件了,文件上减免学费的范围,不仅指农村学校,还包括泽光镇这样的中心校,这让闭校长很为难。这几年来,教师们都在跟他闹待遇,教师们看到贪官成了巨富,看到生意人发了大财,甚至看到农民工寄回那么多钱,心理很不平衡。说再这么下去,我们当教师的连农民工也不如,难怪南山小学的靳老师和胡校长要走人。闭校长经常听到这些话,耳朵听出了茧子,他心里很想说:“我没用铁链铐住你们的腿,你们想走,尽管走就是!”但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那不是一个校长该说的话。再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或浓或淡的感情总是有的。他正在想法让中心校搞一点什么第三产业,过年过节的时候用红包去堵一堵大家的嘴,稳一稳大家的心。谁知这边的包还没鼓起来,那边的洞却裂开了。他觉得上级只知道发号施令,也不想想下面的难处。几天前,他就给镇政府和县政府都打了报告,申述了自己的理由,表明就算村小减免学费,中心校也不应该减。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报告可以作为一种声音,但并不起什么作用,就像鸟发出一种声音,听不听都在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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