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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

时间:2013-01-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自清 点击:

朱自清散文全集(在线阅读) > 如面谈

    朋友送来一匣信笺,笺上刻着两位古装的人,相对拱揖,一旁题了“如面谈”三个大 字。是明代钟惺的尺牍选第一次题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信原是写给 “你”或“你们几个人”看的;原是“我”对“你”或“你们几个人”的私人谈话,不过是 笔谈罢了。对谈的人虽然亲疏不等,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教听话的受不了。写 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教看信的受不了,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自己说的才成。 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口气合式,才能够“如面谈”。但是写信究竟不是“面谈”;不但 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独白,没有穿插和掩映的方 便,也比“面谈”难。写信要“如面谈”,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 笔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种语言里,这种心思和技巧,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渐渐的程式化。只要 熟习了那些个程式,应用起来,“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我们的文言信,就是久经程 式化了的,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 若教他们写白话,倒不容易写成这样像信的信。《两般秋雨随笔》记着一个人给一个妇人写 家信,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那人周章了半天,终归搁笔。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 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样子的,白话信压根儿没有样子;那人也许觉得白话压根儿就不能用 来写信。同样心理,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也并不用白话;他们宁可用那些不通的 文言,如“来信无别”之类。我们现在自然相信白话可以用来写信,而且有时也实行写白话 信。但是常写白话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适之先生外,写给朋友的信,还是用文言的时候多, 这只要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原因只是一个“懒”字。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白 话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费劲,谁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还能苟偷懒,慢慢 找出些白话应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语堂先生在《论语录体之用》(《论语》二十六期)里说过:
      一人修书,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 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来确是很经济,很省力的。但 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白话,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译,未必是实在的例 子。我们可以说“来信收到了”,“感谢”,“对不起”,“对不起得很”,用不着绕弯儿 从文言直译。——若真有这样绕弯儿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测字先生!这几句白话似乎也是很 现成,很经济的。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白话的 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它们其实是两种语言,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不当相提并论。 白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白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才越能“如面谈”。这几个句 子正是我们口头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来写白话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烦点儿的是“敬启者”,“专此”,“敬请大安”,这一套头尾。这是一封信的架 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没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启者”如同我们向一个人谈话,开口时 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没有什么啦,再 见”那句子。但是“面谈”不一定用这一套儿,往往只要一转脸向着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 句话,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这是写信究竟不“如面谈”的地方。现在写白话信,常 是开门见山,没有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但是结尾却还是装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 康!”“祝你进步!”“祝好!”一类,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 了。“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 迁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 下,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既用称呼开头,“敬启者”原不妨省 去;现在还因循的写着,只是遗形物罢了。写白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也是自然而然的。 “专此”“敬请大安”下面还有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也可算是遗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 “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这“套尾”多少还有一些意义,白话信里保存着它,不是没有 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身份。如给父母去信,就须 用“敬禀者”,“谨此”,“敬请福安”,给前辈去信,就须用“敬肃者”,“敬请道 安”,给后辈去信,就须用“启者”,“专泐”,“顺问近佳”之类,用错了是会让人耻笑 的——尊长甚至于还会生气。白话信的结尾,虽然还没讲究到这些,但也有许多变化;那些 变化却只是修辞的变化,并不表明身份。因为是修辞的变化,所以不妨掉掉笔头,来点新鲜 花样,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关切才成。如“敬祝抗战胜利”, 虽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谈”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肤廓些。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 礼”,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亲切的毛病。这都有些像演 说或作论的调子。修辞的变化,文言的结尾里也有。如“此颂文祺”,“敬请春安”,“敬 颂日祉”,“恭请痊安”,等等,一时数不尽,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 外,别的都是应时应景的式子,不能乱用。写白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似乎就该试试 多造些表示身份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只要下笔时略略用些心,这是并不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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