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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2)

时间:2013-01-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自清 点击:

    最麻烦的要数称呼了。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一下笔就见出,拐不了弯儿。 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闹了错儿,还可以马虎一些。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用 称呼就得多些;闹了错儿,白纸上见黑字,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 多,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真是数不尽。开头的称呼,就是受信人的称呼,有时还需 要重叠,如“父母亲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现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 了,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至于“父母亲”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开头的称 呼底下带着的敬语,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词,如“膝下”,“足下”;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 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只放在他或他们的“膝下”,“足下”,让他或他们得闲再看。有的 原指伺候的人,如“阁下”,“执事”;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或“执事” 的人,让他们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只当作 敬语用罢了。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身份,用的人是明白的。这些敬语还有一个紧要的用 处。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足下”,“阁下”,“执事”就成;这些缩短了,替代 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 敬语,却真的只是敬语,如“大鉴”,“台鉴”,“钧鉴”,“勋鉴”,“道鉴”等,“有 道”也是的。还有些只算附加语,不能算敬语,像“如面”,“如晤”,“如握”,以及 “览”,“阅”,“见字”,“知悉”等,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
    结尾的称呼,就是写信人的自称,跟带着的敬语,现在还通用的,却没有这样繁杂。 “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只偶然看见。光头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 “后学”,“职”也只偶然看见。其余还有“儿”,“侄”等:“世侄”也用得着,“愚 侄”却少——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 “谨启”太质朴,“再拜”太古老,“免冠”虽然新,却又不今不古的,这些都少用。对尊 长通用“谨上”,“谨肃”,“谨禀”——“叩禀”,“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对晚辈通 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用来写信,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话信的称呼似 乎最难。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形物,用起来即使不至于觉得封建气,即使不 至于觉得满是虚情假意,但是不亲切是真的。要亲切,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可是我们 口头上的称呼,还在演变之中,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难的便是这个。我们现在口头上通用 于一般人的称呼,似乎只有“先生”。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 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 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 “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 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 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更难的是称呼女人,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却只成为一时的谈 柄;我们口头上似乎就没有一个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固然,我们常说“某小姐”, “某太太”,但写起信来,麻烦就来了。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小姐”,“某太太”, 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还带姓儿,似乎不像信,不带姓儿,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只有 我们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带姓儿,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我想还是 “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头上已经有这 么称呼的——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至于写白话信的人称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 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虽然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光用 名字,有时候嫌不大客气,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怕只能光用 名字,称“弟”既不男不女的,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正如开头称“兄”一样。男 人写给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说,也只能光用名字。白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只自称下有 时装上“鞠躬”,“谨启”,“谨上”,也都是借来的,可还是懒得装上的多。这不带敬 语,却是欧化。那些敬语现在看来原够腻味的,一笔勾销,倒也利落,干净。
    五四运动后,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写白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 或“亲爱的某某”,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是常见的,近年 来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可是在英文 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 得上,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信上的不论你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来那么一 个“亲爱的”——用惯了,用滥了,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像我们文言信里的“仁兄”似 的。我们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们用“亲爱的”,也不管他“亲爱的”不 “亲爱的”。可是写成我们的文字,“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在我们的语言 里,“亲爱”真是亲爱,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碍眼,老觉着过火点 儿;甚至还肉麻呢。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 榜,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我们虽然只谈不公开的信,虽然普通用“朋友”这词儿,并 不能表示客气,也不能表示亲密,可是加上“你的”,大书特书,怕也免不了标榜气。至于 “真挚的”,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毛病正和“亲爱的”一样。——当然,要是给真亲爱的 人写信,怎么写也成,上面用“我的心肝”,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都无不可,不 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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