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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帖(4)

时间:2023-05-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钱红莉 点击:


    再后来,我终于从村里心直口快的人那里得知,是那家嫌他们挖藕挖得不专业,许多藕被挖破。藕一旦破了,灌了泥进去,就卖不上好价钱。于是,把他们辞了。

    为这事,我失落了好几天。我妈一番好意到底付了流水,临了还要遭埋怨。他到底老了,没力气了,找藕不再精准,一锹下去,难免偏差。

    最难过的,还是他自己吧。人老了,不中用了,终归力不从心,落得个被人辞退的局面。回到稻圩,他该有多怨责自己?另外,这份活还是大姐介绍的,更多了一层愧疚。我妈在稻圩村,与我外婆一样受人尊敬,每次回娘家,老老小小碰见了,都热情地招呼:“大姐回来了,多居几天!”

    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许多年,我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谁知,今年,每当我去菜市挑藕,他又一次次复活过来。

    人真是年岁越大,越留恋童年经过的事,过电影一样没个完的时候。连我外婆都去了好多年,何况他呢。小时候,我没能跟他有过交流,但在我的成年,却牢牢记住了他,是因为他的残缺,还是因为他的忍辱负重?

    一直跟气场比较弱的人亲,觉得那是同类——他们的苦,就是我曾经现在将来要受的苦。

    今年清明,想带孩子回去看望我外婆——孩子跟外婆竟然同一天生日——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曾经以往,是她照顾我,如今,她投胎做了我的孩子,由我来偿还她了。我回去的时候,也顺便看看稻圩村还在不在。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限量版,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出现过的人,都那么珍贵、难忘。

    腊月讲述

    在钱家祖,一到腊月,全村老小像是受到了一种感召,责无旁贷地投入忙年的生活里去。在乡下,过年就是一种仪式。这个仪式相当繁琐,可达一个月之久。

    记忆里,腊月总以晴天为主,日头一天照到晚,把什么东西都晒得焦干,甚至好久不穿扔在屋角的一双旧棉鞋,也要拎到小河里涮涮。迎接新年的第一个仪式,就是要把里里外外搞得干干净净的。月初,我妈把垫的以及盖的被褥一床一床拆下来清洗。老布的粗里子越洗越白,在河边大青石上被棒槌捶得翻滚,如一尾刚起网的鱼。我们家垫的毯子上印有两只凤凰,展翅欲飞的逼真感惹人一看再看。老布的被里子洗干净后,要放到米汤里浆一浆,晒干以后特别挺括,夜里盖在身上,米的芳香与日头的芬芳齐袭梦境,一个又一个美梦接天莲叶无穷碧。

    糯米已经浸了几天了,用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便碎了,拿去有石磨的人家碾磨,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填,雪白的米浆倾巢而出,流进下面的木盆。当所有的糯米都化作了米浆,在木盆里荡漾,经过一夜的沉淀,糯米粉逐渐沉到水下,把上面汪着的一泓清水舀去,再用青灰裹进白纱布扎紧,放在米粉上吸水过滤,抓一把在手,轻轻捏捏,基本上可以成团,就可舀到簸箕里晾晒,十个白天九个日头的,时不时去簸箕里捻一捻,筛一筛,细如银丝的糯米粉被抓起一把,扬一扬,若恰好碰见一阵寒风经过,会吹得很远很远……这些珍贵的,是要等到正月十五做元宵来吃的。

    除了糯米粉之外,还要准备米披子,就是炒米糖的原材料,籼米或粳米均可。把米蒸熟,暴晒,晒成透明色,越干越好,炒起来蓬松。晒好的米披子暂且寄存在瓦罐里,接下来熬糖稀。对于孩子来说,熬糖稀是最甜蜜的一件事。麦芽是出糖稀的一个引子,无它不可。大人把麦子放在淘米箩里,上面覆盖着一层稻草,早晚各过一遍温水。谁知没过几天,神奇的事情出现了,麦子真的在寒冬里发了芽,金黄里杂有嫩白,锲而不舍地穿过稻草,直到长成一尺来长,拔一根对着阳光晃,水晶一样透明。麦芽好了,该熬糖稀了——山芋烀熟,皮去除,揣成泥,加水、麦芽,在大铁锅里熬,先是烈火鼎沸,然后改中火,再改小火,慢慢熬,用锅铲不停地搅动,慢慢地,又一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水被蒸发,最后剩在锅里的,是黄汪汪的糖,捞一筷子上来放在嘴里,满坑满谷的甜,那种甜可以直达漫山遍野,甚至上了云霄;那种甜,是令人恍惚的甜,不知所终的甜,物以稀为贵的甜。

    20世纪70年代末,糖,对于一个乡村孩子,依然是一种奢靡的向往,轻易触不到的期盼,但,唯一在腊月里,是可以重逢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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