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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庄的春节(7)

时间:2023-05-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梁鸿 点击:


    已是下午四点多,没有方案,没有办法。朋友开了一些清洗的冲剂和药,嘱咐奶奶记着每天给小黑女儿清洗、涂药,每天输液。我开车重又把祖孙俩送回到吴镇。

    在通过村庄的路口,她们下了车。奶奶佝偻着背,顶着那头花白头发,拉着小女孩,走在被车轮轧出一道道深痕的、泥泞的土路上。黑女儿被奶奶扯着,慢慢往前走,又不时地转过身子回头看我。

    道路左边就是高高的河坡。一排排枯树,遥远的地平线,构成苍茫的河岸。湍水沿岸,已经被挖得面目全非,一排大树下面,是一个巨深的沙坑。那扎在地下的树根裸露出来,根须朝四处蔓延着,显示出不顾一切的生命力。这些根须如今被架在空中,它们竭力汲取养分的沙土已经被挖走了,它们没有力量再往下延伸,再次扎根。树干正在倾斜,生命在远离它们。

    落日镕金,四野寂静。深冬的落日,竟是如此红、如此暖。站在路的这边,我目送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这红色的原野和世界深处。

    天慢慢暗了下去。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中国的小年。零星的鞭炮声在天空炸响,有些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放烟花了。那盛大的烟花,在黄昏的天空中,仍然绽放出艳丽的色彩。盛世的色彩和光芒,整个天地都被这盛世所笼罩。

    重返穰县。早已和朋友约好去听穰县大调。穰县人喜欢听戏,尤其是坐茶馆喝茶时,如有戏相伴,是一大乐事。当然,现在听戏的人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穰县大调原为鼓子曲,由明清流行的小曲、民歌演变而来。大调乐器由古筝、琵琶和三弦组成。作为古乐器的三弦即将失传,在穰县,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会弹。

    这是穰县文化茶馆一角。一间长形的门面房,门口摆几张矮凳子,围着桌子坐着十几个老人,下棋的、聊天的、喝茶的都有,屋里面靠墙向外坐的是乐队。驳杂的青色水泥地面,闪着暗沉的光,墙上那个黑色小座钟歪垂着头,停在四点十五分上,欲掉未掉的样子,很让人焦虑。

    弹琵琶和弹古筝的两个中年人表情并不丰富,甚至有点过于呆板。他们两个原来都是穰县剧团的,剧团倒闭,成员就组成演出队,去做各种婚庆、开业等的表演嘉宾,挣一些外快。那个中年人一直带着羞涩的笑容,轻声地、拘谨地给我讲他的经历。

    一个面容白净的老人走到一张凳子前,侧对着听众,坐了下来。他向弹古筝的中年人示意一下,弹古筝者拨出一长串清越、悠长的音调。正在说着、笑着、下棋和吃着瓜子的人立刻静了下来,转向了乐队。

    演唱开始了,曲目是《吉庆辞》,一首祝寿曲:

    一门五福三多九如,七子八婿满窗呼,胜似文王百子图;寿星老祖云端坐,左边仙鹤右边鹿;仙鹤口噙灵芝草,麋鹿身背万卷书;韩湘子、何仙姑,铁拐李身背药葫芦,葫芦里面有宝物;童儿打开葫芦看,吐噜噜,吐噜噜,直飞出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燕蝙蝠;童儿身背八个字,上写着金玉满堂福禄财富。

    这是一段明快的唱腔,曲调简单,全场人都跟着老人哼唱着,按着节拍上下晃着脑袋,神情陶然。几位弹者随着弹奏的快慢、强弱仰俯着身体,手指在弦上飞快地拨动着。三弦的雅致,古筝的清越,琵琶的婉柔,三者配合出的不是《渔舟唱晚》那样典雅脱俗的幽空意境,却是民间喧闹的喜乐人生,透着踏实的烟火味儿。

    一个肤色黝黑的老年农民坐了过去。手掌糙厚,关节粗大,这是一个长期在田地劳作的人。咳了几咳,他示意乐队开始。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拿着牙板打拍子,一只手放在腿上,紧紧攥着拳头,唱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铿锵有力,又悲沧婉转。唱者的嗓音嘶哑着,没有任何技巧,只是拼力从心里喊出来的。而他也似乎根本不在乎那唱词是什么,眼睛一直闭着,完全沉浸在其中。到了最后,一阵舒缓的曲调之后,开始了抑扬顿挫、完全无词的尾曲。他持续哼唱着,脖子下端鼓出一个大气团,上端是憋得红红粗粗的筋,这筋在脖颈上不断地颤动,又保持着那僵硬的鼓起,好似正在拨动的琴弦,发出强力的挣扎。不断地顿挫、起伏,啊、呀、唉,咿咿呀呀,没有尽头。唱者闭着眼睛,不顾一切、无休无止地吟唱着,那无词的旋律不断拉长、回旋、呼喊、诉求,莫名地生出一种哀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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