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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枣树(4)

时间:2023-04-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尧山壁 点击:


    起初雏鸡难分公母,一个月后有的额头上先长肉芽,身后生尾羽,这就是小公鸡。小公鸡发育较快,个儿稍大,渐渐显出强悍,身上的羽毛越来越艳丽;小母鸡则是秃头秃尾,身材略小,本能地跟在小公鸡后面。带小鸡的母鸡变得粗野,不可侵犯,对来犯者扇翅伸喙,毫不客气。小公鸡较早走出卵翼,渐渐成熟,金花冠,一身锦绣,雄赳赳一副英雄气概。学打鸣时,嘶哑而变声,但是足以使异性低头臣服,小公鸡趾高气扬地长大,厄运也尾随而来。买鸡人手持丈二长竿顶部一个圆网,在养鸡人指点下,紧追几步,像捞鱼一样兜住,回去就变成了闻名遐迩的“魏庄熏鸡”。留下的小母鸡照常生活下去,第二年春天开裆下蛋。母亲攒下鸡蛋换油盐酱醋,换我的学费,“鸡屁股是银行”。

    话说到了一九五九年,母亲照例孵了一窝小鸡,可是这批小鸡生不逢时,正赶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无处觅食何况鸡乎。母亲每逢下工回来,捎一筐青草野菜,作为鸡的代食品,人和鸡都腹内空空,勉强活着。这年冬天,县革委派来一个姓黄的驻村干部,食堂里没油水,他开始打鸡的主意。不是时迁偷鸡,而是公开地索要,说养鸡是资本主义尾巴,吃了一只又一只,村里的鸡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黄,社员们管他叫“黄鼬”,见了鸡飞狗跳。母亲也害怕“黄鼬”,把鸡们关在家里。一次一只小黑鸡从街门钻出去,被“黄鼬”盯上了,在后面紧追。黑鸡从街门挤进来,随后有人敲门,母亲隔着门缝看是“黄鼬”,镇静了一下,开门论理。刚刚下过小雪,雪地上一行鸡爪子印。“黄鼬”指着鸡爪子印说:“看!一步一个脚印,都是‘个’字,个人主义,就是资本主义。”“黄鼬”进村几个月,村里变得死一样寂静,公鸡不敢打鸣,母鸡不敢咯咯。

    母亲的一窝子小母鸡被“黄鼬”“叼”走,只剩下那只黑母鸡,黑缎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极了,母亲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后一只鸡也被“黄鼬”“叼”

    去,母亲决定把黑牡丹送到邢台,北长街一个堂姐刚刚坐完月子,吃不饱,没有奶水,杀了鸡让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顶在屁股门上了。鸡受惊吓早产,下了个软蛋,顺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变主意,刀下留鸡,让黑牡丹下蛋给孩子吃。黑牡丹大难不死,知恩图报,一天下一个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说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妈,捉住孩子两只小手拜拜,认个“老姐”吧。我们那一带认干亲,干爹干妈称“老伯”、“老姐”。

    姐夫说这小子命大,生下来就地委书记的待遇。当时很多人营养不良,闹浮肿,高级干部每人每月补二斤肉二斤蛋,县级干部补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职工,堂姐是农村户口,生儿随母,一个人口粮三人吃,街道上不长草不长菜,拿什么喂鸡呢?原来姐夫在煤厂上班,天天推着独轮车往各家各户送煤,煤筐里总留下一点煤渣煤面,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过去,不抬头地啄食,煤成为它的主食,吃进肚里化成蛋。大概煤里面有一定的养分,后来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十二天,救上来还活着,全凭在井下以煤充饥。黑牡丹吃煤下蛋,蛋壳的颜色慢慢加重,浅灰、深灰,最后完全变黑,黑得发亮,像晋城砟子。

    一九六二年我大学毕业,申请下乡,王永淮县长把我安排在邢台县文化馆。文化馆正在北长街,对门就是堂姐家,经常去看这只神话般的母鸡。眼前的这只黑牡丹与普通鸡没什么不同,更没有居功自傲的样子。北墙根下的鸡窝,垒得很整齐,砖缝抹了白灰,有门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庙。有时碰见黑牡丹卧在里面下蛋,脸憋得通红,眯缝着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从窝里走出来,也不像别的母鸡,“个个大、个个大”地宣扬,低头觅食去了。小外甥已经三岁多了,经常与黑牡丹偎在一起,搂抱着亲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时还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尘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饭疙痂,名副其实的“老姐”一样。

    熬过三年困难,农民吃饱,城里人不挨饿了,黑牡丹也有饲料了,堂姐甚至拿出点定量里的大米犒劳它,弥补过去的亏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颜色越来越淡,由黑而深灰、浅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没有出窝,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小外甥五岁了,从幼儿园回来,哭得泪人一样,此后,两三年内不再吃鸡蛋。墙根下的鸡窝,天天有人打扫,真的像个小庙了。姐夫在里面写了一个牌位,黑牡丹,享年六岁零五个月,来家五年,产蛋一千七百九十九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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