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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追忆(7)

时间:2023-06-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由于刘景华案的牵涉,杨伟名陷入灭顶之灾。原本他已不在造反派夺权焦点之内,甚至造反派懒得再批再斗这只“死老虎”。但刘景华被逮捕后,他和杨伟名来往和通信的事也露了底儿,以刘景华所在学校西安冶金建筑学院为主的造反派追到户县,联合户县的造反派,对杨伟名展开前所未有的“武斗”。造反派给杨伟名认定的罪名是“反革命分子刘景华的黑后台”,又是“杨刘反革命集团”。之前杨伟名被本地红卫兵批斗时,据说只有低头弯腰的惩罚措施,尚未动用武力。但这回被大学生造反派批斗时,由“文斗”兼加“武斗”了。批斗地点选定在城关公社院内,造反派质问并声讨他和刘景华的“反革命言论”,却不准许他回答,更不允许他申辩,干脆不容他开口。红卫兵造反派要他向毛主席下跪,他不跪。造反派扇他耳光,用拳头捶打他,用脚踢他,从背后踢到他膝盖弯里,他跌倒了也跪下了。杨伟名的妻子放心不下,又去不了批斗现场,只好让女儿杨新慧去。杨新慧不敢到批斗现场,偷偷躲在后窗,看到这样一幕:杨伟名膝盖跪着的竟是铡草的铡墩(底座),而且垫着烧焦的煤渣。女儿看到乱拳乱脚乱打乱踢的景象,吓得逃走了。这样的批斗连续两场,时在一九六八年五月五日和五月六日。和批斗中被打罚跪等身体所受的折磨摧残相比,更致命的是杨伟名在造反派的叫嚣声中得知,刘景华已被逮捕,且判了死刑。

    杨伟名和妻子当晚双双自杀,这是一九六八年五月六日夜发生的悲剧。

    杨伟名的儿子杨新民和两个女儿至今清楚地记着当晚发生惨剧的过程和细节。杨新民告诉我,五月六日傍晚,被整整批斗了一天的父亲回到家中,吩咐他把两个出嫁的姐姐叫回来,却不说有何事。妻子已做好晚饭,杨伟名不吃。杨伟名夫妇和两个出嫁的女儿、儿子杨新民在一个简短的全家团圆见面之后,他便安排三个儿女到右边卧室休息睡觉,他们夫妇常住左边隔间卧室。杨伟名的女儿告诉我,弟弟新民尚未成年,父母让睡就睡着了。姊妹俩觉得蹊跷,根本无法入眠,随后听到厨房有拉风箱烧锅的响动,她俩便来到厨房,见母亲在灶下烧锅,问母亲天这么晚了烧锅干啥。母亲说烧开水。她俩更奇怪了,说电壶(暖水瓶)里有开水呀。母亲便不耐烦,让她俩少管闲事快去睡觉。姊妹俩也未再追问便回屋去了,却依旧难得入眠。不久又听到木楼上有响动,姊妹俩又问谁在楼上干啥。母亲说她取个东西,又催她俩睡觉。到半夜时分,刚刚入睡的姊妹俩被一阵很痛苦也很大的呻唤声惊醒,慌忙爬起来跑到父母卧室前,但是推门推不开,门闩反插着,煤油灯也被风吹灭了。大女儿杨彩英情急之下从后门出去爬上后窗,砸破窗玻璃进入屋内,闻见呛人的农药味,慌乱中点亮煤油灯,就看见父亲杨伟名和母亲刘淑贞并排躺在炕上,已无声息,两人的胳膊还挽在一起……我听到此,做记录的手抖得写不成字。

    姊妹俩随后才明白,母亲烧水是为了净身,父母的卧室地面上还留着泼洒的水痕,父母都从内到外换穿了一身干净衣服。母亲上楼是取剧毒农药,木楼是作为生产队的保管室沿用着,既存有种子,也有杂物,还有杀虫除菌的剧毒农药。姊妹俩懊悔不迭,曾有疑心,却仍然粗心大意,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从杨伟名被批斗完回家,到他和妻子双双烧水净身换干净衣服,再到他们夫妇喝下剧毒农药,整日整夜都下着雨。第二天,在某个公社造反派干部吆喝着“杨伟名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声响里潦草下葬的时候,雨下得更大更猛了,真可谓天公垂泪。

    在我理解,杨伟名的自杀选择,无疑是一种绝望,一种彻底的绝望。一纸补天济世的《怀感》,把自己弄到这种死不下活不旺的处境姑且不论,而且把一个从穷山沟里跨进高等学府的刘景华害苦了——不是一般的惩戒处罚,而是坐以待毙!杨伟名曾有对《怀感》理论坚持不改的精神自信,也有面对批斗乃至跪铡墩等忍受肉体折磨的刚强,却承受不了彻底的绝望,且不说以生命之躯对“文化大革命”的控诉……我在户县采访结束时,想去杨伟名的墓前致礼,掬一捧黄土撒上他的坟冢。杨新民无奈地告诉我,原本潦草埋葬的坟堆,后来被一家小工厂征地建厂时抹去了,连他也找不到准确位置了。我便退一步想到,把杨伟名的思想和品格以及由此发生的时代性悲剧形成文字,权且当作那一杯无处抛撒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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