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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愿

时间:2022-09-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方舟 点击:

  四年前,孙子楠楠高中毕业考进了西安医学院。我自然为之高兴,同时也有点遗憾。楠楠语文学得好,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作家的好苗子。我一辈子从事新闻工作,想当一个作家,可是老来无成,终未如愿,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可是临了他却弃文而学医,我不禁感到失望。

  今年夏天,当我翻检过去的旧文时,想起了我当年选择高考志愿时的一段经历,我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记得那时我也是违背了父亲的愿望,不过不是弃文学医,而是弃医学文。因为父亲是希望我学医的。

  这真是“天道循环,往复不已”,我当年放弃的学医而今却由楠楠拾了起来,父亲的愿望竟应在他的三代重孙身上兑现。难道真是父亲在天有灵,在冥冥中策划着这一切吗?

  为五十七年前选择志愿一事,我总觉得愧对于父亲他老人家。

  记得那一年初夏,夏收已毕,父亲背着几个白面馒头,从豫东家乡奔波百十余里到郑州来看我。那时我正紧张地准备高考。父亲试探地问我:“你想考啥学校啊?”当时我已初步想好了志愿,可还是问父亲:“你想叫我考啥学校啊?”父亲犹豫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气说:“我和你妈的意思,想让你学医,学出来给大家看病,你看行不行!”

  我迟疑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那时,我一直在做着“作家梦”。前不久,着名作家李凖为我们毕业班做过一次报告,讲了他创作《不要走那条路》和《冰化雪消》的过程,把我们的“作家梦”烧得火热。我自然难以弃文而学医了。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回绝父亲,只是说“我想想再说吧!”应付了过去。

  长期以来,这段违背父愿的“忤逆”之举,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一直压在我的心上。父亲是一个极为平和的人,从来不强迫我做这做那,这一次能长途跋涉向我提出他的愿望,一定是想了很久很久才作出的决定。

  当时我弃医学文,只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并没有想那么多。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回忆起经历的一件件往事,我才逐步理解了父亲,理解了埋在父亲内心深处的那种深深的期盼。

  父亲不到十岁时就失去了母亲,他是在祖母呵护下长大的。说起幼年丧母的事,父亲多次热泪长淌。他说,母亲得的是伤风,不是大病,用了点偏方已经好了。可是过了几天为收地里的红薯淋了一场雨,又着了凉。那时这叫“回风”,是一种很厉害的病。母亲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瞧了几个先生,吃了不少药,还是没有治好。父亲叹气说:“那时家里要是有一个大夫,该多好啊!”

  我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我的家乡先是饱受“水、旱、黄、汤”灾害之苦,后又遭日本铁蹄的践踏,农民生活苦不堪言。父亲和我经常是疾病缠身,为了给我看病,父亲吃尽了苦头。我在五岁的时候,腿上生了一种疮,肿大如桃,疼痛难忍。找了几个大夫都说:这是“疔疮”,刚发病时用刀割掉可以治好,现在长这么大了,不好治。

  父亲背着我走了几个村子,最后找到了小庙岗村五十多岁的大夫胡云卿,父亲厚着脸皮说了许多乞求救命的话,最后老大夫说:看着咱们是一个胡家,那我就冒一次险,“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治好了算你有运气,可是治不好你也别怪我啊!

  老大夫拿起手术刀一刀下去,一股脓血喷涌而出,肿块霎时塌了下去,后又拿出一剂膏药贴了上去,回家不久“疔疮”竟然奇迹般的痊愈了。父亲又提上礼当上门千恩万谢,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

  为给我治病的事,父亲几乎求遍了乡间的所有医生,许多医生,时隔七十多年,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岗王村的王礼范,针灸非常了得,那一年我得了急性肠胃炎,他在我的中脘、上脘穴深扎了两针,立马就见效了;后街的胡喜全,擅长治烂嘴(口腔溃疡),用一个小吹桶,将一点白面面药粉吹到烂处,不几天疮面就长好了。

  还有南乡巧治少儿积食的“割刀王”,土山店村专治各种杂病的“三副灵”……父亲对他们都是尊敬有加,说起他门总要滔滔不绝地赞颂一番。

  最让父亲作难的事发生在1959年,那时在读大学的我正趁暑期回家探亲。一天凌晨一两点,父亲突然叫起我,让我陪他背小弟看病。原来小弟已患病多日,吃了不少药均无效果。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滚烫滚烫的。

  父亲急得火烧火燎,说要连夜往县上送。我说,县上有三十多里,来不及了,先到绪张村的卫生所吧。我们摸黑走了半小时路,从床上叫起了正在睡觉的大夫给弟弟打了一针青霉素,弟弟才转危为安。事后父亲说,要是咱家有个医生多好啊,看病吃药就便当多了。你看这黑更半夜的,还得麻烦人家。

  这一幕幕的往事,饱含着父亲几十年所经历的漫漫寻医路,浸透着父亲对医生这个职业深深的敬意。我想,父亲期望我学医,自然是为我们家人的看病方便,但更深刻的原因是看重医生这个职业治病救人的社会职责和高尚品德。

  他是盼望我也做一位受人尊敬的人啊!可是当时我并没有理解老人的用意,竟然固执己见,执意学文。虽然以后老人直到过世也没有为此事过多地责备过我,但我自己却时时感到这辈子欠了父亲一笔重重的债。而今我已进入暮年,要还这笔账已是遥遥无期了。

  还好,这次我所欠的账竟由孙子来还了。孙子已读到大四,距离一个正式的医生仅有一步之遥。想到此,我一颗沉重的心方有点释然了。待楠楠学业完成,拿到医生执业证书时,也就是父亲的遗愿兑现之时。父亲那时也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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