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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和他的白猫

时间:2022-06-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赵丰 点击:

  小时,我常去外婆家,她养了只白色的母猫,皮毛柔滑,眼珠黄亮,外婆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白咪。外婆在白猫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黄色的小铃铛,用红色丝线拴着的,红黄相间,搭配在白色的猫身上,很好看,猫跑起来,小铃铛叮铃响。外婆给我买了一个小皮球,猫用爪子拨弄着皮球,看着它旋转,又伸出爪子把皮球推出好远,箭一般追过去抱在怀里。好多日子,它什么也不做,就和皮球玩,一边玩,一边发出叽里咕噜的快乐声。外婆看猫玩得高兴,也喜滋滋地跟在猫的身后,不过她缠着小脚,撵不上猫。

外婆和他的白猫

  外婆那时少说也有六十岁了,忙完家里的话,她就和猫玩,一手往下捋着猫身上的毛发,甜蜜地叫着它:“白咪,我的白咪……”它晶亮的眼珠与外婆的目光衔接在一起。白猫有时晚上到街坊邻居家捉老鼠,深夜过后才回来。外婆睡不着,一次次地抬头朝正屋的门槛下望。在我的记忆里,正屋的门槛是从来没有安插过的,这就为猫的出入留下了通道。

  在外婆的内心世界里,白猫是她的精神支撑,每当她在外面受了什么人的气,她就抱着猫和它说话,掏掏心窝里的怨气。看见外婆愁眉苦脸的样子,白猫就像个懂事的孩子依偎在她的怀里。猫和外婆仿佛有着某种心灵的沟通,外婆在诉说着,它就轻柔地“喵儿—喵儿—”地叫着,抚慰着外婆受伤的心。

  睡在外婆的炕上,我半夜被尿憋醒,看见外婆和猫抱在一起的睡姿。猫蜷缩在外婆的怀里,外婆拥抱着猫,微笑着双眸拢合。外婆和猫睡觉时达到了一个契约:猫的一只爪被外婆握在手心,猫的尾巴环绕着外婆的胳膊,温情脉脉地缠绵着。

  每当看见这样的画面,我幼小的心灵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温馨,唯有在外婆的怀里,它才拥有着高贵的睡态,安详地沉浸于无穷无尽的梦境之中。

  后来,翻开十八世纪法国博物学家布封的《动物素描》,看到里面对猫的描写:“它们的睡眠是轻微的,它们不熟睡,却装出熟睡的样子。”猛然觉悟,那只白猫在外婆怀里安详的睡态,是伪装的。

  冬日里的一天,外婆家的猫有病了,外婆让我去她家。

  外婆家的院子,铺满阳光的地上躺着那只猫。光滑柔软的白毛沾满泥巴,曾经黄亮的眼珠儿黯然无神。我问外婆猫咋了,外婆说猫发情了,整天出去寻公猫。那天晚上,它站在墙头上叫春,勾引来村子的公猫们争相蹿上墙头,院子里一片淫荡之音。外公是个读书人,喜欢安静地躺在炕上看他那些线装书。平时,他就不喜欢外婆在家里养猫,听见猫叫就捂上耳朵,经常与外婆为了这只白猫发生争执。那天,他疯了似地操起铁锨满院子撵猫。第二天一起来,外公用条麻袋把白猫装起来吊在院子的苞谷架上。外婆不敢阻拦。外公手里拿根棍子,猫在麻袋里叫唤一声,他拿棍儿狠劲敲一下,直到猫在麻袋里没了声息他才住手。

  “你外公呀,一辈子从来就没有那样嚣张过!他是中了邪了,都是那些书给害的!一看见他搬个凳儿出来,我就恶心想吐!头像拨浪鼓摇来晃去,哼哼唧唧的,像个妖精在叫唤!要不是那天你舅和你妗子回来,这猫就被你外公整死了!天啊,你想让猫死,一镢头不就砸死了,那样作践一只六畜!”

  “趁着你外公出门转悠去了,我解开麻袋,可怜的猫就剩下一口气了。我的天啊,这是造了哪门子孽了。”外婆用袖子擦着眼泪。

  外婆下了炕,走出正屋抱起院子地上的白猫继续诉说着:被外公折磨后,它站不起来了,拖着被打坏的腿在地上绕圈圈,给它喂食它不吃,却在食盆的四周用爪子乱扒。它的眼窝也好像也有了毛病,歪着头满屋子乱扑。一听见外公开门,它就撒尿。还落了个毛病,专爱朝茅房等脏地方钻。“你外公让我把猫埋了,我下不了手。你外公的犟脾气就犯了,不吃饭,整天不开门,要活活饿死呢。”

  外婆让我看看外公是不是还在睡觉。我踮着脚走近厦房隔窗看去,外公用被子裹了全身,连脸也不露,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外婆说他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硬是给死里饿呢。好好的一个人,咋就容不下一只猫?他是铁了心叫这猫死呢。猫不死,他就死!这猫,简直就成他的瘟神!他要是死了,你舅舅回来我咋样给他交代?

  当外公以死的方式来与外婆抗争时,外婆选择了投降,这是她作为女人的软弱和无助。外婆悄声对我说:“婆实在没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外公活活饿死呀。”她哽咽起来,一遍遍地抹着泪水,把怀里的白猫塞到我手里说:“你去替婆把猫埋了吧。婆不忍心,下不了手。”

  白猫一条腿动了动,翻了翻眼皮,眼里涌出了一长串晶亮的泪水。猫哭了!我向外婆大喊了一声。

  我的喊声刚落地,厦房里突然传出外公的一声咳嗽,把我和外婆都吓了一跳。院子的地上依旧铺着白花花的阳光,晃得我头晕眼花。外婆抱着猫,脸贴着它的脸哭着。

  外婆的哭声很响,外公的屋里又响起了咳嗽声,一声比一声猛。

  外婆彻底绝望了,也许她一生都没有在外公面前这样哭过。当她明白自己悲痛欲绝的哭泣无法换来丈夫的怜悯时,她的心就死了,让我把猫埋在婆能望见的那面坡上。说完,她用力推了我一把,进屋关了门。

  我抱着猫刚走出院子,外婆拐着小脚从屋子追出来,手里举着那个用红色丝线拴着的小铃铛。到了跟前,她把小铃铛挂在猫的脖子上,抚摸着它的头顶说:“去吧,让这个铃铃儿在那边保佑你平安……”

  说完,外婆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如此的情景,容不得我再犹豫了,于是,丢下外婆,朝着能看见外婆家柿子树的那面坡跑去。

  到了土坡上,我把白猫扔进一个深坑里。落进坑里的那一刻,猫是仰面朝天的,目光里透露出的表情很古怪,是绝望?哀伤?还是对我的憎恨?抑或,是对外婆最后的留恋?我顾不上思考那些折磨头皮的复杂问题了,那不是一个少年的经验和智力能够解读的问题。那个时刻,最好的抉择,是用土尽快埋葬了它,让外公继续活下来,了断他和外婆之间的恩怨。

  黄土覆盖在白猫的身上。开始,黄土还颤动着。渐渐的,随着土层的加厚,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白猫死后的第二天,雪花就被裹在风里在外婆家的院子里飘飞。外婆盘腿坐在门槛上望着纷乱的雪片发呆,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没出半年就拄上了拐棍,常常忘记了做饭,坐在正屋的门墩上愣神,愣上一阵,就挪动着小脚走出院门外,手搭在额头上,向着埋葬白猫的那面被雪片覆盖着的土坡望去,一遍遍地叨叨着:“我该死……真的该死……造孽啊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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