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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十章)(5)

时间:2022-03-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用报话器寻找陈记者果然很灵。呼叫通了,陈记者在两公里外的彝族寨子里,采访他们的抗洪事迹。万红对着报话器大声报告了张谷雨弄倒输液架的事,并一个劲地说:“这下就好了!”陈记者的报话器一会儿聋一会儿哑,始终没搞清楚倒了输液架为什么太好了。万红只好狂喊:“你快回来吧!”这句话很灵,陈记者懂了,一口答应马上回来。

    万红又请总机班女兵给她要一通重庆第二军医大学的长途。山洪把线路毁了不少,电话只能先要到西昌军分区总机,再转到成都军区后勤部总机,再转总后勤部驻渝办事处,最后才转到二医大。中转太多,吴医生和万红听不清彼此,百感交集地说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之后,万红请一个个总机值班员把好消息转达给吴医生:“刚刚获得证据,张谷雨不是植物人。”

    话转到成都,句子就开始掉字,把“不”字丢掉了。万红等着吴医生的回答,等来的却是:“那你就放弃吧。我已经放弃了。”

    万红一阵心寒,说:“你什么都放弃。”她的话在电线里曲里拐弯地走动,走到吴医生那里,成了:“什么都放弃了。”

    吴医生大喜若狂地说:“我最迟后天赶到。”

    万红说:“你赶来干吗?”

    可是重庆的总机女兵说:“对方已挂机。”

    万红正想说谢谢,成都的女话务员插嘴了:“请问,您是‘普通天使’吗?”

    万红没来得及反应,56医院的女话务兵说:“当然啦!她就在我旁边站着!”

    重庆的女话务兵说:“请‘普通天使’接受我们全班女话务兵的—敬礼!”

    万红赶紧说:“也向大家敬礼。请大家告诉你们的首长和同志,张谷雨连长不是英雄植物人;他就是个活着的英雄。张连长戴了这么多年植物人的帽子,终于在今天晚上摘掉了—因为他打翻了输液架。”

    西昌军分区的女话务兵最羞涩,一直不敢跟“普通天使”说话,这时问道:“……张谷雨连长是谁?”

    万红反问:“董存瑞、黄继光是谁?”然后她对56医院的话务兵说:“请挂机。”

    陈记者为了赶回医院,回应万红的呼叫,两个膝盖摔得鲜血淋淋。他来到特护帐篷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万红还在维护“现场”。她一见到一瘸一拐走进来的陈记者,便指着倒了的输液架说:“这就是当时的现场—张连长一挥手,把它扫翻了。”

    陈记者的失望使他两个皮开肉绽的膝头立刻剧痛起来。他绝没有料到万红那失态的狂喜呼叫是由此激发的。他问她是不是看见英雄植物人那个挥手动作,她说差不多看见了:她在回头的瞬间,那手几乎刚刚落下,好像还没有完全静止,那根输液的胶皮管子颤悠不止,输液袋里一丝红色的涟漪,证明他抬起手时,造成了静脉刹那间回血。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张连长的植物人身份该被平反。

    “你要出示证据,可不能用‘几乎’、‘差不多’、‘好像’哟。”陈记者君子风度,即便失望也笑眯眯的。

    “那还能有什么把架子打翻?”万红没有留心陈记者的心从失望到绝望再到情绪逐渐康复的全过程。

    陈记者一瘸一拐,围着“现场”走了两圈。一支蜡烛烧到了根,火舌特长,细小的火花一会儿一朵,爆开在蜡芯上。爆开在万红两个眸子里。万红的美丽在陈记者看来是个大大的浪费。

    “可能是风什么的?”陈记者小心地说。

    “当时没有风。再说帐篷的门帘、窗帘都系紧了,有风也进不来。输液架还给一块石头抵住的呢,要不是张连长急了,肯定也发不出那么大的力,把它给弄倒。”

    陈记者看见了,在输液架的三角形支架旁边,的确有块石头。

    “张连长急什么?”他问。

    万红顿时迟疑起来。她觉得这是她和谷米哥之间的事,谷米哥对她的呵护出于一大堆感情,属于手足,也属于亲情,超过这一切,是不可道破的异性依恋。这样的私情没有旁人的份。所以她只说她不知道,听张连长的士兵们说,过去铁道兵五师第三团第九连有个著名的急脾气张连长,他一急铺轨架桥的进度就上去,所以碰到进度上不去的地方,团长就让张谷雨连上去,让张连长急一急,张连长急团长都不敢搭理他。

    万红又说,假如陈记者还认为证据不足的话,张连长的儿子花生也能“出庭作证”。她告诉陈记者,张谷雨如何攥住儿子的手死死不撒,把九岁男孩的手差点攥出瘀青来。她问陈记者,人们怎么这样健忘、薄情?才几年哪?就把他们曾经又是献花献诗,又是举拳头表决心,挤破头要与其合影的伟大英雄给忘了。正因为他们忘了,才不肯为他的植物人身份翻案。万红给陈记者下一篇报告文学的题目都想好了,叫“被遗忘的英雄”。

    陈记者觉得这是个好题目。近几年上海、北京的小青年可算知道了什么约翰·列侬,猫王,正把这样的西方死人当英雄,为张谷雨翻案虽然有点荒诞不经,但可能会掀起新思潮。这事值得干。

    医院的房子修缮完毕后,各科室撤回山下。教堂的房子虽老,但质量很好,基本保持了原样。教堂主楼的墙皮让水泡酥了,剥落下来,露出了下面的壁画。画中主人公是耶稣基督,从他出生一直到上十字架。人们从来没看过如此巨大的连环画,都跑去瞧热闹。有人评论玛利亚咋就让她丈夫戴上了绿帽子,未婚先孕,又有人说玛利亚好年轻,耶稣比她老十岁还不止。

    政治部叫管理科的人马上在壁画上抹石膏,把耶稣一生的巨大连环画盖掉。万红推着治疗车从人群中走过,看见几个舀着石膏的瓦刀正在涂抹。

    老山的伤员们总算陆陆续续出院了,陈记者也走了。张谷雨的“翻案”没有成功,吴医生问万红:“你该死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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