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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落(2)

时间:2021-10-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不管哪一年,总是他老人家讲的话。”梆子老太不仅不窘,反觉得理直气壮,“现在不管用了吗?”

    “五十多年前,地主阶级统治中国乡村,贫农受压迫,贫农是党领导的革命的中坚力量。五十年后的今天,乡村里是共产党领导了,搞农业现代化建设,要团结全体农民群众,治穷致富。情况和形势早已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同志们应该想得通……”

    “我想不通!”梆子老太积聚在胸间的闷气,终于压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里关门自守时想到的问题,捅出来了,“现在是:五类分子张狂咧,贫下中农不香咧……”

    “黄桂英同志的这个话,我在其他村里也听到过。”常书记仍然不动气,倒显得老练而宽容,但是却认真地说,“我们也应该问问自己:脑子里有没有‘左’的东西?过去的工作中有没有过火的地方?”

    梆子老太张不开口了。过去有没有过火的事呢?这是常书记巧妙地对她的批评了。她又多么委屈、多么服不下这口气呀!多少回,坐在这个小礼堂的连椅上,常书记安排任何工作,头一条总是抓阶级斗争,最后一条总是搞生产。他安排让她去抓胡振武等人的破坏活动,现在反问她有没有“左”的东西。她忽然想到儿子骂过她的一句话:“公社干部吃公粮,挣工资,人家把你当猴耍……”她的脑子里一震,真应了儿子的话吗,顿然觉得往常里很敬重的领导者也不值得那么可亲可敬了!

    “我在公社这几年的工作中,有不少错误,主要是‘左’的思想造成的错误。”常书记诚恳地盯着梆子老太,又扫过整个会场,沉重地说,“我正在筹备党委扩大会,中心是解放思想,打破‘左’的教条。欢迎大家将来给党委、特别是对我本人提意见。”

    梆子老太安静下来了,心里的气往下泄,既然常书记承认自己“左”了,她还能“端正”吗?

    “我需要清理一下脑袋了!”常书记沉痛地说,“‘文*’中我赔了两根肋骨,重新工作以后,却搞了好多‘左’的名堂……”完全是痛心疾首的神色,对大家说,“我给你们也贯穿过不少错误的东西,咱们应该一起清理……”

    梆子老太有点难受,她忽然想哭,不是为常书记难受,而是为自己……会议结束后,她端直走出公社院子,又走出了大门。到这里来开会,大约是最后一次了,既然贫协取消了,她就什么干部也不是了!心里激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腿脚都软了,简直跟做梦一样啊!现在,她又是什么头衔也不披挂的那个弹花匠胡景荣家里的老婆了……

    梆子老太在田野里的大路上走着。收割过麦子的土地上,秋庄稼又罩上一层淡淡的嫩绿。天空高远,热气蒸腾,人们躲在屋里歇晌,还不到后晌出工的时间,田野里静静悄悄。

    ——“黄桂英同志,睡觉也睁着一只眼!”

    ——“人家是哄得憨狗咬石狮子……”

    那些胖的或瘦的各级领导的脸孔,和景荣老五憨厚的黑脸同时在眼前迭印;那些领导们热情赞扬她的话,和景荣老五的冷言冷语同时在耳朵边响起,不光彩的记忆啊!

    包谷苗儿蓬蓬勃勃长起来了,棉花已经开花坐桃了,一片连一片的包谷,一块接一块的棉花,田野这样静溢。梆子老太走着,真想坐在地楞上,放声痛哭一场,胸间的酸水积得盛不下了,哭一场,也许会轻松一下。既没有丧事,又没有闹家庭纠纷,平白无故地在这儿哭嚎,遇见路过的熟人,会怎么说她呢?

    梆子老太终于忍住没有哭,走回梆子井村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感到如此疲倦。走到村口,梆子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几条土路上,男男女女扛着工具去出工。从楞坎上朝河川里一瞅,在白杨参天的机耕大路和灌溉大渠交叉的拱桥上,站着两个人,梆子井大队支部书记胡长海和新任大队长胡振武,两人穿着汗夹,站在一堆,对着广阔的河川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她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转头走回村子里去了。

    走过代销店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几个婆娘说话的声音:

    “多日不见梆子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你想听她敲梆子了?耳朵刚清闲下来……”

    “梆子长,梆子短,梆子从早敲到晚。不怕风刮日头晒,单怕梆子黄老太……哈哈哈……”

    “嘻嘻嘻……”

    梆子老太吐一口唾沫,走过去了,真是墙倒众人推!

    她一走进院子,看见景荣老五扛着长柄锄头,准备去出工。梆子老太再也忍不住,扑到景荣老五怀里,失声痛哭了。

    “这……咋咧?”景荣老五扔下锄头,扶住老伴,“看人家盯见……笑话……”

    “唉嗨嗨嗨嗨……”梆子老太浑身都软了。

    “这……”景荣老五也难受了。他能理知老婆的心情。虽然她过去不听他的话,而今落到这样难受的地步,他不给她宽心,还有谁呢?她毕竟跟他过了一辈子穷苦日子,给他缝衣绱鞋,虽然针脚粗放,总是能在下雪以前穿上棉衣,春天来到时换上单衫啊!再说,她是被人家哄弄得昏头昏脑了,没主见的傻女人……

    “我现时才明白……”梆子老太被老汉搀扶进屋里,拍打着景荣老五的胸膛,哭着说,“只你是……我的……实在的亲人……”

    景荣老五也难受了,鼻腔酸酸的,抽一下鼻子,想再安慰老伴几句,却没词儿了。许久,他只能用自己的老话安慰说:“过去的事……错的对的,都甭想了!咱过咱的……日月……”

    不管梆子老太心里怎样想,急骤变化着的生活,还是把她从关紧前门和后门的小院里挟裹进梆子井村男女社员中间来了。

    胡长海和胡振武召开社员大会,要在队里划分作业组了。她不参加别的会议问题不大,这个会不参加是逃脱不了的。人家划成作业组劳动,她跟谁在一起挣工分呢?日后分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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