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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五内篇五)(9)

时间:2021-09-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章学诚 点击:

  自炫自媒,士女之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凡人之足以千古者,必有得于古人之所谓诚然,而终身忧乐其中,不顾举世之所为是与非也。倾邪之人,欲有所取于世,则先以标榜声气,骚激人心;又恐人之不为动也,则诱人以好名,甚且倡为邪说,至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好名也。夫好名之人,矫情饰伪,竞趋时誉,虽禽兽所不为耳。亦犹椎埋◆箧,亦禽兽所不为。今倡说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能椎埋◆箧也,可乎?至于附会经传,肆侮圣言,尤丧心而病狂矣!

  《论语》:“君子去仁,恶乎成名?”“疾没世而名不称。”皆妄引为好名之证。

  人之所以应传名者,义类多矣。而彼之诱人,惟务文学之名,不亦小乎?

  即文学之所以应得名者,途辙广矣。而彼之所以诱人,又不过纤佻轻隽之辞章,才子佳人之小说,男必张生、李十,女必宏度、幼微;将率天下之士女,翩翩然化为蛱蝶杨花,而后大快于心焉。则斯人之所谓名,乃名教之罪人也。

  斯人之所谓名,亦有识者所深耻也。

  学者亦知雅俗之别乎?雅者,正也,亦曰常也。安其正而守其常,实至而名自归之,斯天下之大雅也。好名者流,忘己徇人,世俗誉之,则沾沾以喜;世俗非之,则戚戚以忧。以世俗之予夺为趋避,是己之所处,方以俗为依归也。且人以好名为雅,好利为俗,尤非也。名者,有所利而好之;所好不同,而其心无异。

  故好名之人,其俗甚于好利也。诱人好名者,其罪浮于教人◆箧也。一有名心,即沾俗气。与众争趋,俗安可医?

  倾邪之人,必有所恃。挟纤仄便娟之笔,为称功颂德之辞。以揣摩抵掌之谈,运宛转逢迎之术。权贵显要,无不逢也:声望巨公,无不媚也。笔舌不足,导以景物娱游;追随未足,媚以烹庖口味。自记为某贵人品尝属下进馔。又某贵人屡索其姬妾手调饮馔,有谢赏姬人启事。至乃陪公子于青楼,贵人公子,时同句曲。颂娇姿于金屋,贵人受宠,无不详于笔记。尤称绝技,备极精能。贵人公退之余,亦思娱乐。优伶是其习见,狗马亦所常调,数见不鲜,神思倦矣。忽见通文墨之优伶,解声歌之犬马,屈曲如意,宛约解人,能不爱怜,几于得宝。加之便佞间如谐隐,饰情或托山林,自托山林隐遁之流,足迹不离戟辕铃阁。使人误认清流,因而揖之上坐,赐以颜色,假以羽毛。遂能登高而呼,有挟以令,舟车所向,到处逢迎,荧惑听闻,干谒州县。

  或关说阴讼,恣其不肖之图;乘机渔色。或聚集少年,肆为冶荡之说。斯乃人伦之蝥贼,名教所必诛。昧者不知,夸其传食列城,风声炫耀,是犹羡仪、衍之大丈夫,而不知其为妾妇所羞也。

  声诗三百,圣教所存,千古名儒,不闻异议。今乃丧心无忌,敢侮圣言,邪说倡狂,骇人耳目。六义甚广,而彼谓《雅》、《颂》劣于《国风》;《风》诗甚多,而彼谓言情妙于男女。凡圣贤典训,无不横征曲引,以为导欲宣淫之具,其罪可胜诛乎!自负诗才;天下第一,庸妄无知甚矣。昔李白论诗,贵于清真,此乃今古论诗文之准则,故至今悬功令焉。清真者,学问有得于中,而以诗文抒写其所见,无意工辞,而尽力于辞者莫及也。毋论诗文,皆须学问,空言性情,毕竟小家。彼方视学问为仇雠,而益以胸怀之鄙俗,是质已丧,而文无可附矣。斤斤争胜于言语之工,是鹦鹉猩猩之效人语也,不必展卷,而已知其诗无可录矣。

  人各有能有不能,无能强也。鄙俗之怀,倾邪之心,诗则无其质矣。然舍质论文,则其轻隽便给之才,如效鹦鹉猩猩之语,未尝不足娱人耳目;虽非艺林所贵,亦堪附下驷以传名矣。彼不自揣,妄谈学问文章,古文辞颇有才气,而文理全然不通。而其言不类,殆于娼家读《列女传》也。学问之途甚广,记诵名数,特其一端。彼空疏不学,而厌汉儒以为糟粕,岂知其言之为粪土耶?经学历有渊源,自非殊慧而益以深功,不能成一家学也。而彼则谓不能诗者遁为经学,是伏、郑大儒,乃是有所遁而为之,鄙且悖矣!考据者,学问之所有事耳。学问不一家,考据亦不一家也,鄙陋之夫,不知学问之有流别,见人学问眩于目而莫能指识,则概名之曰考据家。夫考据岂有家哉?学问之有考据,犹诗文之有事实耳。今见有如韩、柳之文,李、杜之诗,不能定为何家诗文,惟见中有事实,即概名为事实家,可乎?学问成家,则发挥而为文辞,证实而为考据。比如人身,学问其神智也,文辞其肌肤也,考据其骸骨也,三者备而后谓之著述。著述可随学问而各自名家,别无所谓考据家与著述家也。鄙俗之夫,不知著述随学问以名家,辄以私意妄分为考据家、著述家,而又以私心妄议为著述家终胜于考据家。彼之所谓考据,不过类书策括。所谓著述,不过如伊所自撰无根柢之诗文耳。其实皆算不得成家。是直见人具体,不知其有神智,而妄别人有骸骨家与肌肤家,又谓肌肤家之终胜骸骨家也,此为何许语耶?诗话论诗,全失宗旨。然暗于大而犹明于细,比于杂艺,小道可观,君子犹节取焉。至其妄不自忖,僭论学问文章,直如蜀晴岭雪,奔吠苍黄,每论学问处,辄厌恶如吠所怪。揣籥闻钟,臆言天日。比类则置甲而误联乙丙,摘非则忘衰而核议功缌。剿袭唾余,稍近理者,皆出剿袭,浅显易知。强效不类。学人口气,每失其意。妄虽可恶,愚实堪怜。俚女村姬,臆度昭阳长信;畦氓野老,纷争金马玉堂。大似载鬼一车,使人喷饭满案。岂天夺其魄乎?何为自状其丑,津律有余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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