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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的尾巴(12)

时间:2021-07-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可是这当儿前厅传来了铃声。我和卡嘉听出拉铃的声音,就说:“来人一定是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
 
  果然,不到一分钟,我的同事,语文学家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走进来了。这是个身材高大、体态匀称、年纪五十上下的男人,脸孔刮得干干净净,长着浓密的斑白头发和黑眉毛。
 
  他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好同事。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那是个相当幸运的、有才气的家族,在我国文学和教育的历史上占据显要的地位。他本人也聪明,有才气,很有学问,然而不是没有怪脾气。在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有点古怪,都是怪人,可是他却古怪得出奇,而且对他的熟人来说不无危险。我知道在他的熟人当中有不少人只看到他的古怪脾气而完全看不到他的许多长处。
 
  他走进屋里,慢慢地脱下手套,用柔和的男低音说:“你们好。你们在喝茶吗?这倒正合适。外头冷得厉害。”
 
  然后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喝下一杯茶,立刻谈起来。他谈话的方式中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永久不变的取笑口吻,把哲学和打诨揉在一起,跟莎士比亚戏里的掘墓人①一样。他老是谈严肃的事,可是经他一讲,就绝不严肃了。他的评语总是尖酸刻薄,爱挑毛病,可是幸好他的声调柔和、平稳、招笑,那种刻薄和痛骂才不刺耳,很快就让人听惯了。每天傍晚他总要带来五六则大学生活里的趣闻,照例在桌旁一坐下,就讲起来。
 
  “唉,主啊!”他叹气,讥诮地活动他的黑眉毛。“世界上有好多小丑哟!”
 
  “怎么样?”卡嘉问。
 
  “今天早晨我从讲堂里出来,在楼梯上碰到咱们那个老傻瓜某某人。……”他照例翘起马那样的下巴,想要找人抱怨一下他的偏头痛,抱怨一下他的妻子,抱怨一下不肯来听他讲课的学生。“‘啊呀,’我想,‘他看见我了,这下子完蛋了,倒定霉了。……’”诸如此类,总是这么一套。要不然,他就这样开始:“昨天我听我们的某某公开演讲。我不懂我们的almamater②怎么会打定主意搬出象某某这样的宝货,独一无二的蠢才(这种话在天黑以后可别说呀),拿给群众看。是啊,他是全欧罗巴的傻瓜!天呐,象他那样的家伙在欧洲大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您想想吧,他演讲就象在吮糖块:咝-咝-咝。……他慌慌张张,差点看不清自己的底稿,他那些毫无价值的思想勉强在开动,就跟修士大司祭骑自行车那么慢腾腾的,糟糕的是你简直闹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枯燥得要命,连苍蝇都会闷得断了气。这份沉闷也许只有我们在礼堂里开年会,台上宣读例行报告时候的沉闷才比得上,真是见鬼!”
 
  接着,话题马上一变:
 
  “三年前,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总还记得吧,我就做过那样的报告。天气又热又闷,我的制服勒着胳肢窝,紧得要命!我念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一个半钟头,两个钟头。……‘好了,’我想,‘谢天谢地,只剩下十页了。’我那报告的结尾有四
 
  页可以完全不念,我想把它删掉算了。‘总算只剩下六页了,’我想。可是,您猜怎么着,我偶然瞧一眼前面,看见第一排有一位披着宽绶带的将军和一位主教并肩坐着。这两个可怜虫烦闷得身子发僵,睁大了眼睛免得睡着,可是脸上又极力做出注意听讲的神情,装得听懂我的话而且很爱听的样子。‘行,’我想,‘既然爱听,你们就听吧!我要叫你们多受会儿罪!’于是我索性把那四页也都对他们念了。”
 
  跟所有爱讥诮的人一样,他讲起话来,只有眼睛和眉毛才含着笑意。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憎恨或者恶意,只有十分俏皮的,仅仅在很善于观察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的那种特别的、狐狸样的狡黠神情。如果继续谈他的眼睛,那我就要说我在他眼睛里还发现另外一种特色。每逢他接过卡嘉递给他的杯子,或者听她讲话,或者卡嘉有事出去一忽儿,他瞧着她的背影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的目光里带点温柔、恳求、纯洁的表情。……使女拿走茶炊,在桌上放了一大块干酪、水果、一瓶克里米亚的香槟酒,那是一种糟透了的葡萄酒,卡嘉住在克里米亚的时候却喝上了口。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从书架上拿下两副纸牌,开始摆牌阵。照他的说法,有几种牌阵的摆法需要很高的灵敏度和非常集中的注意力,可是话虽如此,他打牌的时候仍旧不停地谈天解闷儿。卡嘉注意地看他的牌,给他出主意,然而不是用嘴说,而是用表情。她一个傍晚至多不过喝两小杯葡萄酒,我却喝四大杯,瓶里余下的酒就都归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享用了,他酒量大而且从来不醉。
 
  摆牌阵的时候,我们谈论各种问题,大多是高级的问题。
 
  最倒霉的正是我们最热爱的东西,也就是科学。
 
  “科学,谢谢上帝,已经过时了,”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它的好景不长啦。人类开始感觉到必须用其他某种东西来代替它了。它原是在迷信的土壤上生长起来,受到迷信滋养的,现在也仍旧是迷信的结晶,跟它老朽的祖母——炼金术、形而上学、哲学等一样。真的,科学究竟给过人类什么东西呢?要知道,有科学的欧洲人和没有任何科学的中国人之间,那差别是微乎其微的,而且也只限于表面上。中国人不懂科学,可是他们因此损失了什么呢?”
 
  “苍蝇也不懂科学,”我说,“可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您用不着生气,尼古拉·斯捷潘内奇。这些话,我只是背地里在我们自己人中间这么说说。……我这个人,比您想象的要小心得多,我不会当着大家说这种话的,求主保佑!公众中间仍旧存在着迷信,认为艺术和科学比农业和商业高明,比手工业高明。咱们这班人就靠了这种迷信才有饭吃。破除这种迷信可不是您和我的事。求主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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