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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雪(3)

时间:2016-12-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志军 点击:
  这是本世纪,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是发生在地球之上、中国西部的一种万众一心走向灾变的悲惨举动。数万淘金汉分别来自青海、甘肃、新疆、四川、宁夏五省区。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此覆灭,尸骨无存,只留下眼望雪峰摇摇欲坠时的惊叫,只留下雪石冰岩掩埋人的一刹那,生命的最后一声哀鸣。这惊叫和哀鸣变作浆汁,渗入冰岩,浸入时间,在不朽的大峡中日复一日地显现着,石破天惊。以后的岁月里,来寻找丈夫和亲友的男女们在傍晚的寂静中站在峡内聆听了片刻,就发现神经的承受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人,尤其是女人,不能在想象那种残酷的场面中活得更好更久些。他们或者疯癫,或者早死。
  在寂灭来临的整个过程中,杨急儿一直立着。半夜,他坐下了。他淡漠着死亡,并不担心自己头顶的冰雪也会砸下来。黎明时分,他僵硬地站起,没再考虑自己是否返回古金场的问题,顶着风雪朝前走去。经验和胆量帮了他的忙,他想到的是雪崩与雪崩之间一定有间隙,而清晨又是最冷的时刻,也是雪石冰岩紧拽山体不放的静静的一瞬。他越走越快,傍晚到来之前,他甩过去了那几座最危险的山影,吼喘着展展地趴到雪地上,面朝古金场号啕大哭。在参与兵变和六十二岁之间,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第一次有了用眼泪洗涤灵魂的悲恸。
  要是驴妹子一直在爬动,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她爬过了一个漫长的雪夜,爬到了黄金台,之后她就停下了,似乎已经到了生命的另一端,她眼前一片混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她的脑海里也是煞白煞白的,除了极度困乏,除了腰腿不听使唤的焦灼,什么感觉也没有。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好像已经变作爱情的旖旎风光浮游在她朦胧的眼里,她只感到自己就要化成一片轻柔的无知无觉的雪花,飘摇在原野上。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爬到这里的,开始是靠着毅力和对张不三的仇恨,后来就变成了机械的下意识的举动,反正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往前爬。现在,她终于爬不动了。她将脸贴着积雪,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刚刚落下来的雪花。她感觉不到冰凉,因为她浑身的温度差不多和积雪一样。她一动不动,雪很快覆盖了她身后爬行的痕迹,也覆盖了她自己。她和四周趋于一致了,茫茫雪原上又多了一个隆起的小雪丘。
  “谷仓哥哥。”在雪丘中,她叫着他的名字。一股甜丝丝的情绪的热流在她心里汪成了一片洁净明亮的湖,她的脑海里也升起了他那张俊气的面孔,冲她温存有情地微笑。就在谷仓哥哥的微笑中,她昏然睡去了。
  雪在她身上越盖越厚。
  她做着梦,做了许多梦,仿佛一生中经历过和企盼过的所有美好情景都串连在了一起,一幕幕地忽隐忽现着,和煦的春风吹暖了萧索的记忆。最后一个梦却是噩梦,有人拿了一根烧红的铁棍戳穿了她的前胸后背。蓦然之间,她感到浑身滚烫,感到窒息,感到有人正冲她吼叫着扑来。她慢慢地又醒过来,蠕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雪丘的四周有了裂缝,一丝凉意直钻她的喉咙,一束微淡的亮光霎时刺开了她的眼睛,两股热乎乎的泪水淌了出来。她当然想不到自己应该感谢大雪的覆盖,更想不到是覆盖之后产生的温暖融化了她僵硬的身躯。胸口的憋闷越来越明显了,除了雪没有什么东西朝她扑来,但吼叫声却真真切切存在着。她歪斜着头,从积雪的裂缝中望过去,看到离自己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谷仓哥哥和他的伙计们立着,石满堂也立着。她平静地望着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石满堂浑身披雪,端着一把和雪色一样寒光闪射的铁锨,像一头凶猛的雪狮子,愤怒地咆哮:“把驴妹子交出来!交出来!”他独自一人在积灵川、黄金台和唐古特大峡口之间已经走了两个来回。当他终于碰到谷仓人的时候,只觉得如果今天不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那他就等于白活在了世上,白爱了驴妹子一场。
  被他拦住的谷仓哥哥目光黯淡,身上的每一条血管似乎都被冻僵了,像粗铁丝那样铮铮抖颤。
  “我们也在找,也在找……”
  石满堂不相信,把刚才的话又吼叫了一遍。谷仓哥哥不想再回答,有气无力地摇头。这就更使石满堂愤怒。他跳过去,疯狂地撕住他,将他的双腿从积雪中拎出来,又使劲一摔。谷仓哥哥倒在地上了。石满堂忽地举起了铁锨。但没等他拍下去,他就被别的谷仓人从后面抱住了。谷仓哥哥爬起来上前夺过铁锨,威胁地在他眼前晃晃。石满堂轻蔑地望他,望见一片绛紫的阴影正在谷仓哥哥脸上悄然驻足。他甩动身子奋力挣扎,看挣不脱,就反手撕住后面人的裤子,将那人的双腿撕离了地面。那人倒地了,他侧身一脚踢在那人的下身上,又回头扑向谷仓哥哥。谷仓哥哥浑身一抖,手中的铁锨刷地横了过来。锋利的锨头恰好打在石满堂头上。一片黑色的东西飘然落地,石满堂停下来看看,发现那是自己受之于父母的头皮和头发。他狂怒地蹦起来,犹如一头困兽果敢地用头撞向坚固的铁栅栏。谷仓哥哥手中的铁锨炫耀着冰凉寒彻的白光,再次铲过来,铲向石满堂的脖颈。似乎天空骤然下跌,他被裹缠在恢弘的气雾中上下翻滚。黑暗抓住了他,一股空前超然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全部意念,他迅速而幸福地解脱着,稳稳实实地倒向大地。身首快意地分家了,雄健的头颅在滢润的雪地上睁着双眼,依依不舍地告别着大地的静美和悲怆;身体无声地痉挛着,像一头奉献胴体的牛,血色的泉眼中汩汩地冒着葡萄酒一样的液体。春天,它将和积雪一起汇入积灵河。
  谷仓人呆然木立。他们的金掌柜恐怖地扔掉了手中的铁锨。不远处被雪覆盖着的驴妹子正在经受更为残酷的感情的劫难,一张无形的大口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她的大脑,试图咬死她的沉重的思念。她想喊,但舔过雪的舌头固执地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两眼睁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都明亮、都清澈,灿煜的光波在两汪水潭中滢滢闪动,谷仓哥哥便成了这水潭中的一头阴毒的黑色蛟龙。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呢?对生活,她现在似乎就只有这一个疑问了。
  石满堂的尸体正在被大雪掩埋,已经形成雪丘的地方烙印着散乱的足迹。足迹朝哪里延伸?人们询问地盯着谷仓哥哥。谷仓哥哥默默扭转身子,仰望西坡上的石窑。他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跟着自己,却又想让他们跟来。他必须去石窑里看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因为他实在怀疑驴妹子会撇下她兀自离开古金场。她没在土坯房里等他,那就有可能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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