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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2)

时间:2016-12-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志军 点击:
  无数条泪河顿时汇合。人们脚下的土地湿润了,而黄金台依旧耸立,依旧是永恒的希望的象征,依旧是诱发无边人欲的伟大磁场。
  天亮了,太阳升天,环绕着太阳的是俯临人间的厚重的云翳。张不三终于明白:真正的古金场的冬天来临了。静雪被阳光催逼,缓缓飘来。荒原,就是阳光和大雪共存的地方。
  “你们快回吧,家里人都等急了。”
  张不三对所有人都说着同样的话。而所有人的反应便是沉沉地点头,默默用眼睛分泌离别时的伤感。只有宋进城问了一句:
  “你呢,去哪里?”
  “大水漫出河床的地方。冬天了,天不下雨,雪又不消,哪来的河水涨潮呢!”
  “青石见,大水来。神仙老爷不保佑,谁也怪不得。”
  “命里的事我认了,将来咋样谁也说不上。去积灵河上游走一遭,见庙上香,遇神下跪,我就不信我是死面饼饼一沓沓,永世不得翻身。”
  “那我跟你一起去。”
  这次轮到张不三点头了。
  循着大水冲涮的轨迹,前去二十里许,便是积灵川和绵亘不绝的积灵山脉。覆雪的峰巅倨傲地藐视着两个踽踽独行的人。积灵河的源头就深藏在它脚下的血管里。山脚下那片云桦混交林和中游的桦树林遥相呼应,像是茫茫古金场中的两只绿色眼睛。地高风硬,积灵河已经有了冰岸。连接着冰岸的是几道人工掘成的水渠,直通那些古涝池。涝池一个接一个,像葫芦串似的,全都封冻了,显然是不久前才蓄了水的。光滑平展的冰面让人陡然产生一种温淡的冲动,就像浪子归乡,嗅到了家门旁鸡窝里的那股熟悉的臭味。围子村里也有涝池,那是用来供人畜饮水的。
  张不三站在涝池沿上,愣愣地望着。宋进城拾起一块石头扔向冰面。石头朝前滚去,发出一阵嘭嘭嘭的声响。
  “空的!涝池是空的!他们把蓄的水放了!”
  而这时,张不三也发现,每个涝池边沿都深深地扒开了一道丈余宽的口子。从豁口朝里望去,冰下无水,幽深的涝池竟像荒野一样空旷。豁口处,水流的痕迹正好通向那直达黄金台的天然沟壑。天转了,地转了,人也在旋转,经受过大悲大喜刺激的张不三,不屈不驯的张不三,差点晕倒在地上。
  他们朝回走去,歪歪斜斜,走走停停,古金场的黄昏被他们用仇恨的火焰燃红了,红雾在遥远的天际垂直升起,像灿烂的擎天柱。观音菩萨,年年十八,任天塌地陷,大水浩荡,神佛无光,古金场还是充满了残杀之气,张不三也还是原来那条闯荡天下的刚硬汉子。因为他和宋进城吃惊地发现,在桦树林的边缘,所有围子人都在那里静立着。他们没走,他们等待着两个前去穷根溯源的人。双方都有急事相告。而石满堂抢先告诉张不三的是:谷仓人突然出现了,他们从桦树林中钻出,大踏步登上了黄金台。
  张不三伸手慢慢地拿过石满堂手中的铁锨,直直插向地面,像插向谷仓人的**那样气派有力:“老天要我杀人,我不得不杀!”
  石满堂握住锨柄,朝自已怀中一拉:“我们就是为这个才没走。是慢慢地杀,还是清汤饺子一锅端?”
  “一锅端?”
  “叫来满金场的几万淘金汉。”
  “对!”张不三笑了,放荡不羁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沸腾如海、如风的咆哮。沉郁的桦树林也翻卷起一阵阵迅疾骇目的险浪来。石满堂提醒张不三,在万众撕裂谷仓人之前,必须将驴妹子接回来。张不三点头,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向石满堂投去了赞同的一瞥。
  围子人冒着大雪四散而去,去向数万淘金汉传播一个古老而可怕的秘密。而张不三却朝积灵川走去。他们说好了,天亮前在桦树林里集中。
  张不三来到那几排石头房子中间,找到金场管理所的人,对他们说:“谷仓人把我们的金子抢了,大块大块的紫红色的纯金。黄金台的通地炕里全是这种金子。”他看他们脸上充满了孤疑,便拿出那块从谷仓人李长久手里抢来的金子,双手托着,“你们看,我现在就剩这一块了。我打算来这儿把金子卖给国家的时候,身上有七块,加上这块是八块,还有一口袋碎金,叫他们全抢了。”
  有人伸手要拿他那块金子。他朝后一缩道:“这一块算不了啥。你们别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大金子全在他们身上,他们不会卖给国家的。”他边说边退,来到门外,看他们睁大眼就要扑过来,返身就跑。
  好像女人生来就应该守在家中,无休无止、温情脉脉地等待,尽管这土坯房哪里是她的家呀!不是家,却有她熟悉的男人味儿。她留恋它如同留恋痛苦和不安,留恋时光的酸酸苦苦。留恋的原因是:她决计要跟着谷仓哥哥走了。托人如托山,谷仓哥哥就是她的山,大山,厚山,胖山,高山,牢牢靠靠,郁郁葱葱的希望之山。
  他说了,他要来接她,占领了黄金台就来接她。
  她黑灯瞎火地坐着,伸手在炕上摸索,突然醒悟:没啥可收拾的,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张不三的。她带着她的心,利利索索地跟他走就行了。她愣愣神,听到有人开门轻轻叫了她一声,便激动地应承着,用眼光在黑暗中搜寻。一个男人的影子出现在夜气弥漫的门口,她眼睛玉镜般闪烁起来。
  “谷仓哥哥,谷仓哥哥。”
  贮满房间的夜气好像被什么推了一下,晃晃悠悠朝窗外溢去。
  “谷仓哥哥……”
  “嗯?”
  “你过来。”
  没声没息了。她想他一定是在和她耍笑,说不定马上就会跳过来抱住她,亲啊亲的。她禁不住嘻嘻笑了:
  “我看见了,你就在那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
  “你不过来我就不跟你走了。”
  她觉得他在黑暗中痴情地望着她,便不由自主地羞红了面孔,娇嗔地噘起嘴,头低垂了下去,不无激动地等待着他那全身心的紧紧拥抱、那恣情的抚摸,还有那么多让她感到新鲜,感到脸热心跳的粗话、喃喃的迷醉了的情话和一声声妹子长妹子短的呼唤。这一刻终于让她等来了。沉重的男人的身躯像扑小鸡那样扑倒了她,粗闷的喘息和那股汗臭横铺到脸上,失去了温情的大手扫荡着她的身子。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也是她惧怕过憎恶过的。她惊恐,惊恐之后便是清醒,清醒地哭泣。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谷仓哥哥的名字。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呼唤,可等到张不三掐住她的脖子后,她才明白自己是呼出了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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