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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糖中毒、不能飞的鸟和干涸的井

时间:2016-08-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奇鸟行状录(全文在线阅读) 柠檬糖中毒、不能飞的鸟和干涸的井
 
 
吃罢早餐收拾好,我骑自行车来到站前洗衣店。店主是个四十五六岁的瘦男人,正在用货架上的收录机听The Percy Faith交响乐团的磁带。那是个配有低音专用扩音器的JVC大型收录机,旁边一堆磁带。管弦乐队正驱使华丽的管弦乐器演奏《Tara's Theme》,店主在里边一面随音乐吹着口哨一面欢快地用蒸气熨斗熨烫衬衣。我在柜台前站定,招呼说"对不起,去年年底送来一条领带一直忘取了"。对于他那清晨9时30分静谧的小天地来说,我的出现无异于希腊悲剧中带来不幸消息的使者。
 
"当然是没有取货单的喽?"洗衣店主人发出极其缺乏重量的语声。他并非对我说,是对着柜台一头墙上的挂历说的。挂历6月份彩照是阿尔卑斯风光。上面翠绿的峡谷,牛群悠悠然啃着青草。远处马特霍恩山或勃朗峰上飘浮着明快的白云。随后,店主浮现出像是说要是忘了就一直忘着该有多好的表情看我的脸,表情甚是不加掩饰的斩钉截铁。
 
"去年年末?那怕不好办。半年前的事了嘛,找找倒可以找找。"
 
他关掉蒸气熨斗,立在熨衣板上,随磁带吹着《夏日之恋》口哨,在里面房间货架上搜寻着。
 
那部电影我是高中时代同女朋友两人一起看的。影片有特罗伊·德纳休和山德拉·迪出场。旧片重映,大约是同克尼·弗朗希思的《诱惑少年》("Boy Hunt")两部连起来放的。在我记忆中,《避暑地奇遇》并非怎么出色的电影。但相隔13年在洗衣店柜台前听到这首主题音乐,浮上心头的则是当时快乐的回忆。看罢电影,两人走进公园自助餐馆喝咖啡、吃点心。既然《避暑地奇遇》同《诱惑少年》两部影片一起重映,那应该是暑假里的事。餐馆有小蜂,两只小蜂落在她的点心上---我记起了小蜂微弱的振翅声。
 
"喂,说的是水珠形图案的蓝色领带?"洗衣店主人问,"可姓冈田?"
 
"是是。"我应道。
 
"你运气不错。"他说。
 
 
 
回到家马上给妻单位打电话。"领带好端端的呢!"我说。
 
"不简单嘛!"妻说。
 
妻的语气听起来带有人工味儿,像在夸奖拿回好成绩的孩子。这使我有点儿不是滋味。看来电话还是等到午休时间打就好了。
 
"找到就放心了。哎,现在腾不出手,突如其来的电话嘛。中午重新打来可好?抱歉。"
 
"中午再打。"我说。
 
放下电话,我拿起报纸走进檐廊,一如往常全身放松地趴在那儿打开招聘广告版,不慌不忙地看这充满不可思议的暗号和暗示的广告,连角落都不放过。世界上存在着囊括所有门类的职业,把个报纸版面弄得活像新辟墓地分配图布满井然有序的条条块块。可我觉得从中发现适合自己的职业又几乎没有可能。因为,那些条条块块诚然在传达信息传达事实--尽管支离破碎---但那些信息那些事实终究未同远景图像邂逅在一起。密密麻麻罗列的名字、记号和数字由于过于零敲碎打过于分崩离析,在我眼里竟成了永远无法复原的动物骨骸,久久目不转睛盯视招聘广告的时间里,我开始产生某种常有的类似麻痹的感觉。自己现在到底在寻求什么呢?往下到底想去哪里呢?或者不想去哪里呢?对此我愈发糊涂起来。
 
照例,听得拧发条鸟在某处树上一连声鸣叫:吱吱吱吱吱吱。我放下报纸爬起身,靠在柱子打量小院。须臾,鸟又叫了一遍:吱吱吱吱吱吱吱。声音是从隔壁院松树上头传来的。我凝目细望,但找不出鸟影,唯独鸣声一如既往。总之全世界一日量的发条俱被如此拧紧了。
 
快10点时下起了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雨,细细微微,几乎分不出下还是不下。仔细看去,才晓得的确在下。世界上有下雨的情况和不下雨的情况,二者须在某处有条分界线才是。于是我在檐廊坐下,许久盯现某处应有的分界线。
 
接着,我开始犹豫,不知去附近区营游泳池游到午饭时间好呢,还是该去胡同找猫。我背靠檐廊立柱,一边眼望院子里下的雨一边举棋不定。
 
游泳池/找猫
 
终归,我决定去找猫。加纳马尔地宣称猫已不在附近,但这天早上我还是觉得应该找猫。找猫已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说久美子若知我出去找猫,情绪也许好些。我披上薄薄的雨衣---不带伞---蹬上网球鞋,把房门钥匙和柠檬糖揣进雨衣袋走出门去。穿过院子把手搭在围墙上时,听得有电话铃响。我便以如此姿势侧耳倾听,但分辨不出是自家电话铃响,还是别人家的。电话铃这种声响,只消离家一步,听起来全都一样。我不再听了,翻墙下到胡同。
 
草软绵绵的,网球鞋薄薄的鞋底感受得出。胡同比往常安静。我在那儿站一会儿,屏息细听。不闻任何声响。电话铃亦已止息。不闻鸟鸣,不闻街上的噪音。天空被整个涂得一色灰,无一分间隙。我思忖如此天气的日子里大概云把地表所有声响都吸了进去。不止,它们吸的不仅仅是音响,还包括其他好些东西,甚至包括感觉之类。
 
我手插雨衣袋穿过狭窄的胡同,侧起身子钻过被晾衣架挤窄了的院墙间的空隙,通过一户人家的房檐,在这犹如被废弃的运河船的路上蹑手蹑脚走着。网球鞋胶底在草地上全无一丝声响。其间有一家开着收音机,是我听到的唯一算是声音的声音。收音机播放的是人生咨询节目。一个中年男人的语声,在列举其岳母的种种不是。我只听得只言片语。似乎岳母六十八岁,被赛马迷得魂不守舍。走过这家之后,收音机渐次变小,俄而消失。也不光是收音机声,原本应存在这世界某处的中年男子和赛马狂岳母也好像一点点依稀莫辨,了无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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