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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糖中毒、不能飞的鸟和干涸的井(2)

时间:2016-08-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不多时,我来到空房跟前。空房依旧静悄悄坐落在那里。木板套窗钉得风雨不透的这座二层楼房,以摇摇欲坠的灰色雨云为背景,心事重重地矗立不动。看上去仿佛很久以前一个暴风雨之夜在海湾触礁而就势被抛弃的货轮。倘若不是院里的杂草比上次看时长高,即使说时间由于某种原因而单单在此停滞不前我或许也会相信。几天持续不断的梅雨,使得草叶闪着鲜亮的绿光,向四周释放出唯独植根于泥土的生物方能释放的肆无忌惮的气味。草浪正中间位置,石雕鸟仍以上次那个姿态展翅欲飞,但它当然已不存在飞的可能性。这点我明白,鸟也明白。鸟已被固定在那里,等待它的或是被搬或是被毁,此外它甭想离开这院子。若说还有动的东西,便是草尖上往来彷徨的落后于季节的白粉蝶。白粉蝶很像一个找东西却找着找着忘了找什么的人。大约迷迷糊糊找了5分钟后,蝶不知去了哪里。
 
我口含柠檬糖,靠着铁丝篱笆观望一会院子。没有猫出现的动静,任何动静都没有。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将自然移动的水流不容分说堵塞在了这里。
 
蓦地,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回头看时,却谁也没有。有隔着胡同的对面人家的院墙,有一扇小门,就是上次那个女孩扶手的门。门扇关着,墙内院里亦无人影。一切一切都噙着微微的潮气,悄无声息。杂草和梅雨味儿。我身上雨衣味儿,舌头底下溶化了一半的柠檬糖。每当大口吸气时,各种味儿便合而为一。我再次环顾四周,还是空无一人。侧耳谛听,远处传来直升机沉闷的声响。它们大概在云层上面飞行。这声响也慢慢远逝,俄顷又被笼罩在原来的沉默中。
 
空屋四周的铁丝篱笆门扇也是铁丝网做的。试着一推,没费力就开了,简直像要请我进去。门仿佛在对我说:无所谓,容易得很,偷偷进来就行了嘛!不过,即便再是空屋,擅自踏入别人的房基地也属于违法行径。这点无须端出我不厌其详积蓄了将近八年的法律知识我也知晓,假如附近居民发现我在空屋院里而心生诧异报告警察,警察马上就会前来盘问。而我大概回答是在找猫,养的猫下落不明了,在附近转圈找一找。估计警察还将问我的住址和职业。那一来,我势必交待正在失业。而这一事实肯定使对方提高警惕。警察最近为极左恐怖分子搞得甚为神经兮兮。他们坚定地认为东京无处不有恐怖分子的庇护所,地板下藏着一批批来复枪和手制炸弹。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往委单位打电话核实我所言的真伪。万一如此,久美子想必十分心烦意乱。
 
可我还是走进院子,用手麻利地带好门。管它呢!发生什么发生时再说。要是想发生什么,就请发生好了!管它那么多!
 
我一边观察周围动静一进缓缓穿越院子。踩草的网球鞋仍无一点足音。有几棵叫不出名的矮果树,有一方相当大的长势旺盛的草坪。但现在一切被草淹没,几乎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果树中有两棵给丑陋的转心莲缠得脱身不得,真担心就那么被缠死。沿铁丝网长成一排的金桂被虫卵污染得浑身雪白。小小的飞虫在耳畔令人心烦地嗡嗡了许久。
 
我从石雕鸟旁穿过,来到房檐下一排白塑料圆榜前,拿起椅看了看。最上面的满是泥污,而隔一把下面的则没那么脏。我用手拂去表面灰尘,在这椅上落下身来。由于这位置有茂密的荒草掩护,从胡同看不见我。且在屋檐下面,不用担心淋雨。我坐在这儿,一边观望菲菲细雨中的院落,一边低声吹着口哨。好半天没意识到吹的什么曲子。但那是罗西尼的《贼喜鹊》序曲。莫名其妙的女郎打来电话时我边煮面条边吹的,也是这支曲。
 
如此坐在谁也没有的院子里眼望杂草和石雕鸟吹起这不怎么拿手的口哨,觉得好像返回儿童时光。我置身于谁也不知道的场所,谁也看不见我。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格外宁静,很想往哪里抛块石子,瞄准什么扔一颗石子过去。打石雕鸟恐怕正合适。扔时不要用劲,打中也只是"咕"一声低响。小时候常常一个人玩这游戏。远远放一个空罐,往里边扔石子扔满为止。我可以百扔不厌地扔好几个小时。可现在脚下没有石子。应有尽有的场所根本不存在。
 
我把脚搬到椅上,弓膝支着下巴,尔后闭目良久。依然不闻音响。闭目时的黑暗颇似布满阴云的天空,但发的色调较之浓些,而且每隔几分钟便有人前来改涂感觉上略为不同的灰色。有间杂金色的灰,有加进绿色的灰,有红色明显的灰。想不到竟存在这许许多多的灰。人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只要闭目十来分钟,即可看到如此种类齐全的灰色。
 
就这样,我一边欣赏灰色的样品,一边不假思索地吹着口哨。
 
"喂!"有人叫了一声。
 
我赶忙睁眼,向一旁探出身子,透过杂草浓荫往铁丝网门口看去。门开了,大敞四开。有人随我进来。心跳陡然加快。
 
"喂!"又是一声。女人的声音。她从石雕鸟背后闪身朝我走来。原来是上次在对面人家院子里晒太阳那个女孩。女孩上身同样是天蓝色阿迪达斯T恤,下面一条短裤,轻拽着一只脚。跟上次不同的是没戴太阳镜。
 
"嗳,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呀?"她问。
 
"找猫。"我说。
 
"真的?"她说,"我看不像。再说,在这种地方呆呆坐着闭眼吹口哨,猫又怎么找得到呢?"
 
我有点儿脸热。
 
"我倒怎么都无所谓,可给陌生人看见你这德性,怕是以为你是不是变态了。当心点哟!"她说,"不是变态吧,你?"
 
"我想不是。"我说。
 
  她走到我身边,从檐下一排圆椅中花时间排了一把污痕少的,又仔细检查一遍,这才放在地面坐下。
 
"还有,什么曲子不知道,可你那口哨,怎么也听不出旋律来。对了,你不至于是什么同性恋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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