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反常的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竟然没有中断过战争!
说全部人类历史都走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所组成,也可以成立。
这种现象,似乎说明了战争是人类的本性。
然而战争带来苦难,人类却又有逃避苦难的本性。
这岂非矛盾之极?
游救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曾经有相当时间的困扰,然后才豁然开朗,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他是从人类本性出发,开始去想,然后有了结论。
他先肯定人类本性之中,绝没有追求苦难的愿望。
而人却有贪婪、占有、掠夺、追求权利……等档的本性。某些(极少数)人把这类本性扩大,就会引起战争。
然而战争却又不是少数人可以完成的行为,必须由许多人对许多人共同进行,这许多参与战争行为的人,不想经受苦难,却又参与制造苦难的行为,又是甚么原因?
游救国说到这里,我开始感到游救国的深思有点道理。
我现在记述游救国说的话,已经尽量简化,大约只有当时他说的十分之一。因为虽然有点意思,可是毕竟很闷。如果不是他的想法后来发展成行动,变成故事情节的一部份,我会把它全部删去,以免影响故事的趣味性。
游救国还是从人类本性上着手去想,他想到了人类普遍的在本性中存有一种奴性,奴性最具体的表现是:许多人会莫名其妙,不如分析地听从极少数人,甚至于是单一一个人的命令!
在游救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明白他想说明些甚么了。所以我补充了他的说法。
我道:“人性非常复杂,许多人听从单一一个人的命令,完全随着单一一个人的意旨行事,不单是由于奴性,也由于无知、盲目和所谓羊群心理,更有的是畏惧权力或者想讨好权力……原因太多了!”
游救国对于我加入他的思想,感到很兴奋,双手挥动:“我说的奴性,是广义的,就包括你所说的种种原因在内,总之单一一人,或一个由少数人的组织,能够控制许多人的行为,是基于许多人的奴性。”
他要替“奴性”这个名词加上广义的解释,我倒也并不反对。
游救国继续他的想法:战争是许多人对许多人的行为,可是参与战争的许多人,实际上并不想战争,要战争的只是最上层的少数人。如果许多人的本性之中没有奴性,根本不听从少数人的命令,那就根本不会有战争——少数人想战争,就他们自己去打好了,那只是打架,最多是打群架,绝不会形成战争。
所以要使人类生活中最大的祸害消失,必须先使人的本性之中的奴性消失。
当人类没有了奴性之后,战争狂人还如何能发动战争?
游救国说到这里,双眼放光,可知他心中由于有了这个发现市兴奋之极。
我听了,却有啼笑皆非之感。道理确然如此,可是如何使人类本性中的奴性消失呢?
大家都知道本性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来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在哪里、由人体哪一部份产生、受甚么力量的控制……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游救国并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当游救国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把自己想到的、他认为是真理的想法深深藏在心底,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因为当时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处于战争的狂热中,他那种要彻底消弭战争的想法如果暴露了,尽管他是“英雄”,也难免不会有好下场。
而他在到达平地医院之后,就开始利用医院中的设备进行研究,同时自己进修医学。这种过程十分艰苦,他一直坚持下去,等到大战结束,平地青雄的父亲去世,他承受了平地医院,就把研究范围尽量扩大,而且招揽专家。然而他却发现世界上研究甚么东西的人都有,却偏偏没有人研究人类本性,就算有,也全是空泛的理论或哲学,绝没有从实际的、医学的角度来研究,所以根本找不出人类本性的由来和存在。
游救国的目的是要改变人类本性,在根本找不到本性在哪里、以甚么方式存在的情形下,他如何能够着手改变?
他根据本性决定行为这一现象,假设本性是由于脑部活动所产生,和脑部活动有密切的关系。本性的形成,他假设是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相结合而成。
他又假设,脑部活动受内分泌影响,那么可以联想到本性也受内分泌的影响。
他替自己找到了方向,就锲而不舍从研究内分泌开始,去实现他的理想。
年复一年,他确然成为内分泌研究的权威。
听到这里,我们都苦笑——没有人怀疑平地青雄在人体内分泌研究上的权威地位,可是那和要把人性作改变,还是天文数字的距离!
游救国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很沉着地继续说下去:“在我的研究有一定成绩的时候,我开始实验。”
大家都集中精神,听他如何开始实验。
游救国分析出了一些物质,由内分泌系统产生,他认为可以影响人的行为。而他选择了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
当游救国说到“鸭子”的时候,我们都有讶异的反应。游救国道:“在医院附近有一条河、一些港湾和湖泊,有许多养鸭人家,我在散步的时候,观察到鸭群的行为。一群鸭子,不论是几百只还是几千只,都一定有一只鸭子带头,另一只鸭子押尾。其他所有鸭子都根据带头鸭子行进,带头鸭子走到哪里,大群鸭子就跟到哪里,不会做其他的考虑。鸭子的这种服从带头鸭子的本性,和人类盲目认同领袖的本性,在本质上完全一致。”
听游救国解释为甚么选择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我不禁苦笑。不单是鸭子,有许多动物,都有服从领袖的本性,人是动物之一,自然也难免如此。然而承认了人有这种本性,也就等于承认人和其他动物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差别——这无论如何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