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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走

时间:2013-06-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自清 点击:

朱自清散文全集(在线阅读)  >   哪里走

 


吴萍郢火栗四君
    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务,日日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 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萍见面时,常叹息于我的沉静;他断定这是退步。是的,我有 两三年不大能看新书了,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无源的水一样,教它如何 能够滔滔地长流呢?幸而我还不断地看报,又住在北京,究竟不至于成为与世隔绝的人。况 且鲁迅先生说得好:“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 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决不从它巨灵般的 手常中放掉一个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大约因为我现在住着的北京,离开时 代的火焰或漩涡还远的缘故吧,我还不能说清这威胁是怎样;但心上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阴 影,这却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条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罢了。但哪里走 呢?或者,哪里走呢!
    我所彷徨的便是这个。
    说“哪里走?”是还有路可走;只须选定一条便好。但这也并不容易,和旧来所谓立志 不同。立志究竟重在将来,高远些,空泛些,是无妨的。现在我说选路,却是选定了就要举 步的。在这时代,将来只是“浪漫”,与过去只是“腐化”一样。它教训我们,靠得住的只 是现在,内容丰富的只是现在,值得拚命的只是现在;现在是力,是权威,如钢铁一般。但 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果然有路可走么?果然有选路的自由与从容么?我有时怀疑这个 “有”,于是乎悚然了:哪里走呢!旧小说里写勇将,写侠义,当追逼或围困着他们的对手 时,往往断喝一声道,“往哪里走!”这是说,没有你走的路,不必走了;快快投降,遭擒 或受死吧。投降等也可以说是路,不过不是对手所欲选择的罢了。我有时正感着这种被迫 逼,被围困的心情:虽没有身临其境的慌张,但觉得心上的阴影越来越大,颇有些惘惘然。

 


三个印象
    我知道这种心情的起原。春间北来过上海时,便已下了种子;以后逐渐发育,直至今 日,正如成荫的大树,根株蟠结,不易除去。那时上海还没有革命呢;我不过遇着一个电车 工人罢工的日子。我从宝山路口向天后宫桥走,街沿上挤挤挨挨满是人;这在平常是没有 的。我立刻觉着异样;虽然是晴天,却像是过着梅雨季节一般。后来又坐着人力车,由二洋 泾桥到海宁路,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如密云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到处扰热攘 攘的行人;人力车得委婉曲折地穿过人丛,拉车的与坐车的,不由你不耐着性儿。我坐在车 上,自然不要自己挣扎,但看了人群来来往往,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移动着,不禁也暗暗 地代他们出着力。这颇像美国式足球战时,许多壮硕的人压在一个人身上,成了肉堆似的; 我感着窒息一般的紧张了。就是那天晚上,我遇着郢。我说上海到底和北京不同;从一方面 说,似乎有味得多——上海是现代。郢点点头。但在上海的人,那时怕已是见惯了吧;让谛 知道,又该说我“少见多怪”了。
    第二天是我动身的日子,火来送我。我们在四马路上走着,从上海谈到文学。火是个深 思的人。他说给我将着手的一篇批评论文的大意。他将现在的文学,大别为四派。一是反语 或冷嘲;二是乡村生活的描写;三是**的描写;四是所谓社会文学,如记一个人力车夫挨 巡捕打,而加以同情之类。他以为这四种都是Pet#y Bourgeoisie①的文 学。一是说说闲话。二是写人的愚痴;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着。四虽意在为Proleta riat②说话,但自己的阶级意识仍脱不去;只算“发政施仁”的一种变相,只算一种廉 价的同情而已。三所写的颓废的心情,仍以Bourgeoisie③的物质文明为背景, 也是Pet#y Bourgeoisie的产物。这四派中,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说 话。火不赞成我们的文学除外自己说话;他以为最亲切的还是说我们自己的话。至于所谓社 会文学,他以为竟毫无意义可言。他说,Bourgeoisie的灭亡是时间问题,Pe t#y Bourgeoisie不用说是要随之而去的。一面Proletariat已 渐萌芽蠢动了;我们还要用那养尊处优,丰衣足食(自然是比较的说法)之馀的几滴眼泪, 去代他们申诉一些浮面的,似是而非的疾苦,他们的不屑一顾,是当然。而我们自己已在向 灭亡的途中,这种不干己的呼吁,也用它不着。所以还是说自己的话好。他说,我们要尽量 表现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为图一个新世界早日实现,我们这样促进自己的灭亡,也未尝没 有意义的。“促进自己的灭亡”,这句话使我竦然;但转念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的时候, 我又爽然自失。与火相别一年,不知如何,他还未将这篇文写出;我却时时咀嚼他那末一句 话。
       ①英文:小资产阶级。
    ②英文:无产阶级。
    ③英文:资产阶级。


    到京后的一个晚上,栗君突然来访。那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我们沿着水塘边一条幽僻的 小路,往复地走了不知几趟。我们缓缓地走着,快快地谈着。他是劝我入党来的。他说像我 这样的人,应该加入他们一伙儿工作。工作的范围并不固定;政治,军事固然是的,学术, 文学,艺术,也未尝不是的——尽可随其性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说,将来怕离开了 党,就不能有生活的发展;就是职业,怕也不容易找着的。他的话是很恳切。当时我告诉他 我的踌躇,我的性格与时代的矛盾;我说要和几个熟朋友商量商量。后来萍说可以不必;郢 来信说现在这时代,确是教人徘徊的;火的信也说将来必须如此时再说吧。我于是只好告诉 栗君,我想还是暂时超然的好。这超然究竟能到何时,我毫无把握。若能长此超然,在我倒 是佳事。但是,若不能呢?我因此又迷糊着了。

时代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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