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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2)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问心——拜一拜。心字轻读。
    礼,针锋相对地争辩,实在令人不能不暗伸大指!不管我怎么不喜爱姑母,当她与 大姐婆婆作战的时候,我总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经过客观的分析,我从大姐婆婆身上实在找不到一点可爱的地方。是呀,直到如今,我每一想起什么“虚张声势”、“瞎唬事”等等,也就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大姐的婆婆来。
    我首先想起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何等毫无道理的眼睛啊!见到人,不管她是要表示欢迎,还是马上冲杀,她的眼总是瞪着。她大概是想用二目圆睁表达某种感情,在别人看来却 空空洞洞,莫名其妙。她的两腮多肉,永远阴郁地下垂,象两个装着什么毒气的口袋似的。在咳嗽与说话的时候,她的嗓子与口腔便是一部自制的扩音机。她总以为只要声若 洪钟,就必有说服力。她什么也不大懂,特别是不懂怎么过日子。可是,她会瞪眼与放 炮,于是她就懂了一切。
    虽然我也忘不了姑母的烟袋锅子(特别是那里面还有燃透了的兰花烟的),可是从 全面看来,她就比大姐的婆婆多着一些风趣。从模样上说,姑母长得相当秀气,两腮并 不象装着毒气的口袋。她的眼睛,在风平浪静的时候,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幸, 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来一阵风暴。风暴一来,她的有神的眼睛就变成有鬼,寒光四射, 冷气逼人!不过,让咱们还是别老想她的眼睛吧。她爱玩梭儿胡①。每逢赢那么三两吊钱的时候,她还会低声地哼几句二黄。据说:她的丈夫,我的姑父,是一位唱戏的!在 那个改良的……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
    你看,我只顾了交待我降生的月、日、时,可忘了说是哪一年!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戊戌政变①!
    说也奇怪,在那么大讲维新与改良的年月,姑母每逢听到“行头”、“拿份儿”② 等等有关戏曲的名词,便立刻把话岔开。只有逢年过节,喝过两盅玫瑰露酒之后,她才 透露一句:“唱戏的也不下贱啊!”尽管如此,大家可是都没听她说过:我姑父的艺名 叫什么,他是唱小生还是老旦。
    大家也都怀疑,我姑父是不是个旗人。假若他是旗人,他可能是位耗财买脸的京戏 票友儿③。可是,玩票是出风头的事,姑母为什么不敢公开承认呢?他也许真是个职业 的伶人吧?可又不大对头:那年月,尽管酝酿着革新与政变,堂堂的旗人而去以唱戏为 业,不是有开除旗籍的危险么?那么,姑父是汉人?也不对呀!他要是汉人,怎么在他 死后,我姑母每月去领好几份儿钱粮呢?
    直到如今,我还弄不清楚这段历史。姑父是唱戏的不是,关系并不大。我总想不通:凭什么姑母,一位寡妇,而且是791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
    ③票友儿——指不是“科班”出身的、偶一扮演的业余戏曲演员。与下文“玩票” 同义。
    行头——戏曲术语,指演员扮戏时所穿戴的衣服、头盔等。行读作x*?睿纾ㄐ停?*拿份儿——即“戏份儿”,戏曲演员的工资。最早的工资按月计算,叫“包银”,后来 改按场次计算,即是“戏份儿”。戊戌年——一八九八年。戊戌政变——指这年六月光 绪皇帝推行的资产阶级维新变法,又叫“百日维新”。
    爱用烟锅子敲我的脑袋的寡妇,应当吃几份儿饷银呢?我的父亲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负着保卫皇城的重任,每月不过才领三两银子,里面还每每搀着两小块假的;为什么姑父,一位唱小生或老旦的,还可能是汉人,会立下那么大的军功,给我姑母留下几份儿 钱粮呢?看起来呀,这必定在什么地方有些错误!
    不管是皇上的,还是别人的错儿吧,反正姑母的日子过得怪舒服。她收入的多,开 销的少——白住我们的房子,又有弟媳妇作义务女仆。她是我们小胡同里的“财主”。
    恐怕呀,这就是她敢跟大姐的婆婆顶嘴抬杠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姐的婆婆口口声声 地说:父亲是子爵,丈夫是佐领,儿子是骁骑校①。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儿上 并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有她的胖脸为证,她爱吃。这并不是说,她有钱才要吃好的。 不!没钱,她会以子爵女儿、佐领太太的名义去赊。她不但自己爱赊,而且颇看不起不 敢赊,不喜欢赊的亲友。虽然没有明说,她大概可是这么想:不赊东西,白作旗人!
    我说她“爱”吃,而没说她“讲究”吃。她只爱吃鸡鸭鱼肉,而不会欣赏什么山珍 海味。不过,她可也有讲究的一面:到十冬腊月,她要买两条丰台暖洞子②生产的碧绿 的、尖891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暖洞子——温室。
    子爵——古代五等爵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清代子爵又分一二三等,是比 较小的世袭爵位。佐领——八旗兵制,以三百人为一“牛录”(后增至四百人),统领 “牛录”的军官,满语叫做“牛录额真”,汉译“佐领”,是地位比较低的武官。骁骑 校——“佐领”下面的小军官。203
    上还带着一点黄花的王瓜,摆在关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买些用小蒲包装着的,头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樱桃,陈列在供桌上。这些,可只是为显示她的气派与排场。当 她真想吃的时候,她会买些冒充樱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过 瘾。
    不管怎么说吧,她经常拉下亏空,而且是债多了不愁,满不在乎。
    对债主子们,她的眼瞪得特别圆,特别大;嗓音也特别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 听着!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铁杆儿庄稼!俸银俸米到时候就放 下来,欠了日子欠不了钱,你着什么急呢!”
    这几句豪迈有力的话语,不难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关时候的威凤,因而往往 足以把债主子打退四十里。不幸,有时候这些话并没有发生预期的效果,她也会瞪着眼 笑那么一两下,叫债主子吓一大跳;她的笑,说实话,并不比哭更体面一些。她的刚柔 相济,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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