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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11)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大姐不敢回话。无论多么好听的话,若在此刻说出来,都会变成反抗婆婆,不服调教。可是,要是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干活儿呢,又会变成:对!拿蜡扦儿杀气,心里可 咒骂老不死的,老不要脸的!那,那该五雷轰顶!
    大姐含着泪,一边擦,一边想主意: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去请教婆母怎么作这,或 怎么作那。她把回娘家的念头完全放在了一边。待了一会儿,她把泪收起去,用极大的 努力把笑意调动到脸上来:奶奶,您看看,我擦得还象一回事儿吗?婆婆只哼了一声, 没有指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自己并没擦过五供。
    果然是好天气,刚到九点来钟,就似乎相当暖和了。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阳光是 那么亮,连大树上的破老鸹窝看起来都有些画意了。俏皮的喜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 西,喳喳地赞美着北京的冬晴。
    大姐婆婆叨唠到一个阶段,来到院中,似乎是要质问太阳与青天,干*裁凑庋?缑馈*可是,一出来便看见了多甫养的鸽子,于是就谴责起紫乌与黑玉翅来:养着你们干什么?
    就会吃!你们等着吧,一高兴,我全把你们宰了!
    大姐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她连叹口气的权利也没有!
    在我们这一方面,母亲希望大姐能来。前天晚上,她几乎死去。既然老天爷没有收 回她去,她就盼望今天一家团圆,连出嫁了的女儿也在身旁。可是,她也猜到大女儿可 能来不了。谁叫人家是佐领,而自己的身分低呢!母亲不便于说什么,可是脸上没有多 少笑容。
    姑母似乎在半夜里就策划好:别人办喜事,自己要不发发脾气,那就会使喜事办的 平平无奇,缺少波澜。到九点钟,大姐还没来,她看看太阳,觉得不甩点闲话,一定对 不起这么晴朗的阳光。
    “我说,”她对着太阳说,“太阳这么高了,大姑奶奶怎么还不露面?一定,一定 又是那个大酸枣眼睛的老梆子不许她来!我找她去,跟她讲讲理!她要是不讲理,我把 她的酸枣核儿抠出来!”
    母亲着了急。叫二姐请二哥去安慰姑母:“你别出声,叫二哥跟她说。”
    二哥正跟小六儿往酒里对水。为省钱,他打了很少的酒,所以得设法使这一点酒取 之不尽,用之不竭。二姐拉了拉他的袖子,往外指了指。他拿着酒壶出来,极亲热地走 向姑母:“老太太,您闻闻,有酒味没有?”
    “酒嘛,怎能没酒味儿,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是这么回事,要是酒味儿太大,还可以再对点水!”“你呀,老二,不怪你妈妈 叫你二鬼子!”姑母无可如何地笑了。
    “穷事儿穷对付,就求个一团和气!是不是?老太太!”见没把姑母惹翻,急忙接 下去:“吃完饭,我准备好,要赢您四吊钱,买一斤好杂拌儿吃吃!敢来不敢?老太太! ”
    “好小子,我接着你的!”姑母听见要玩牌,把酸枣眼睛完全忘了。
    母亲在屋里叹了口气,十分感激内侄福海。
    九点多了,二哥所料到要来贺喜的七姥姥八姨们陆续来到。二姐不管是谁,见面就 先请安,后倒茶,非常紧张。她的脸上红起来,鼻子上出了点汗,不说什么,只在必要 的时候笑一下。因此,二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力笨”①。姑母催开饭,为是吃完 好玩牌。二哥高声答应:“全齐喽!”
    所谓“全齐喽”者,就是腌疙疸缨儿炒大蚕豆与肉皮炸辣酱都已炒好,酒也对好了水,千杯不醉。“酒席”虽然如此简单,入席的礼让却丝毫未打折扣:“您请上坐!”
    “那可不敢当!不敢当!”“您要不那么坐,别人就没法儿坐了!”直到二哥发出呼吁:“快坐吧,菜都凉啦!”大家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酒过三巡(谁也没有丝毫醉意),菜过两味(蚕豆与肉皮酱),“宴会”进入紧张阶段——热汤面上来了。大家似乎都忘 了礼让,甚至连说话也忘了,屋中好一片吞面条的响声,排山倒海,虎啸龙吟。二哥的 头上冒了汗:“小六儿,照这个吃法,这点面兜不住啊!”小六儿急中生智:“多对点 水!”
    二哥轻轻呸了一声:“呸!面又不是酒,对水不成了浆糊吗?快去!”二哥掏出 钱来(这笔款,他并没向我母亲报账):“快去,到金四把那儿,能烙饼,烙五斤大饼 ;要是等的功夫太大,就拿些芝麻酱烧饼来,快!”(那时候的羊肉铺多数带卖烧饼、 包子、并代客烙大饼。)
    小六儿聪明:看出烙饼需要时间,就拿回一炉热烧饼和两屉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 风卷残云,顷刻之间包子与烧饼踪影全无。最后,轮到二哥与小六儿吃饭。可是,吃什 么呢?二哥哈哈地笑了一阵,而后指示小六儿:“你呀,小伙子,回家吃去吧!”我至 今还弄不清小六儿是谁,可是每一想到我的洗三典礼,便觉得对不起他!至于二哥吃了 没吃,我倒没怎么不放心,我深知他是有办法的人。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丽。蓝天上,这儿一条,那儿一块,飘着洁白光润的白云。
    西北风儿稍一用力,这些轻巧的白云便化为长长的纱带,越来越长,越薄,渐渐又变成 一些似断似续的白烟,最后就不见了。小风儿吹来各种卖年货的呼声:卖供花①的、松 柏枝的、年画的……一声尖锐,一声雄浑,忽远忽近,中间还夹杂着几声花炮响,和剃 头师傅的“唤头”②声。全北京的人都预备过年,都在这晴光里活动着,买的买,卖的 卖,着急的着急,寻死的寻死,也有乘着年前娶亲的,一路吹着唢呐,打着大鼓。只有 我静静的地躺在炕中间,垫着一些破棉花,不知道想些什么。
    据说,冬日里我们的屋里八面透风,炕上冰凉,夜间连杯子里的残茶都会冻上。今天,有我在炕中间从容不迫地不知想些什么,屋中的形势起了很大的变化。屋里很暖, 阳光射到炕上,照着我的小红脚丫儿。炕底下还升着一个小白铁炉子。里外的暖气合流, 使人们觉得身上,特别是手背与耳唇,都有些发痒。从窗上射进的阳光里面浮动着多少 极小的,发亮的游尘,象千千万万无法捉住的小行星,在我的头上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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