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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6)

时间:201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母亲最怕的是亲友家娶媳妇或聘姑娘而来约请她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这是一种 很大的荣誉:不但寡妇没有这个资格,就是属虎的或行为有什么不检之处的“全口人” ①也没有资格。只有堂堂正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妇人才能负此重任。人家来约请,母亲 没法儿拒绝。谁肯把荣誉往外推呢?可是,去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不但必须坐骡车, 而且平日既无女仆,就要雇个临时的、富有经验的、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有人搀着上车 下车、出来进去,才象个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呀!至于服装首饰呢,用不着说,必须格 外出色,才能压得住台。母亲最恨向别人借东西,可是她又绝对没有去置办几十两银子 一件的大缎子、绣边儿的氅衣,和真金的扁方、耳环,大小头簪。她只好向姑母开口。 姑母有成龙配套的衣裳与首饰,可就是不愿出借!姑母在居孀之后,固然没有作娶亲或 送亲太太的资格,就是在我姑父活着的时候,她也很不易得到这种荣誉。是呀,姑父到 底是唱戏的不是,既没有弄清楚,谁能够冒冒失失地来邀请姑母出头露面呢?大家既不 信任姑母,姑母也就不肯往外借东西,作为报复。
    于是,我父亲就须亲自出马,向姑母开口。亲姐弟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大概父 亲必是完全肯定了“唱戏的并不下贱”,姑母才把带有樟脑味儿的衣服,和式样早已过 了时而分量相当重的首饰拿出来。
    这些非应酬不可的应酬,提高了母亲在亲友眼中的地位。大家都夸她会把钱花在刀 刃儿上。可也正是这个刀刃儿使母亲关到钱粮发愁,关不下来更发愁。是呀,在我降生 的前后,我们的铁杆儿庄稼虽然依然存在,可是逐渐有点歉收了,分量不足,成色不高。 赊欠已成了一种制度。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都在我们的,和许多人家的门垛子上 画上白道道,五道儿一组,颇象鸡爪子。我们先吃先用,钱粮到手,按照鸡爪子多少还钱。母亲是会过日子的人,她只许卖烧饼的、卖炭的、倒水的在我们门外画白道道,而 绝对不许和卖酥糖的,卖糖葫芦的等等发生鸡爪子关系。姑母白吃我们的水,随便拿我 们的炭,而根本不吃烧饼——她的红漆盒子里老储存着“大八件”一级的点心。因此, 每逢她看见门垛子上的鸡爪图案,就对门神爷眨眨眼,表明她对这些图案不负责任!我 大姐婆家门外,这种图案最为丰富。除了我大姐没有随便赊东西的权利,其余的人是凡能赊者必赊之。大姐夫说的好:反正钱粮下来就还钱,一点不丢人!
    在门外的小贩而外,母亲只和油盐店、粮店,发生赊账的关系。我们不懂吃饭馆, 我们与较大的铺户,如绸缎庄、首饰楼,同仁堂老药铺等等都没有什么贸易关系。我们 每月必须请几束高香,买一些茶叶末儿,香烛店与茶庄都讲现钱交易;概不赊欠。
    虽然我们的赊账范围并不很大,可是这已足逐渐形成寅吃卯粮的传统。这就是说: 领到饷银,便去还债。还了债,所余无几,就再去赊。假若出了意外的开销,象获得作 娶亲太太之类的荣誉,得了孙子或外孙子,还债的能力当然就减少,而亏空便越来越大。 因此,即使关下银子来,母亲也不能有喜无忧。
    姑母经常出门:去玩牌、逛护国寺、串亲戚、到招待女宾的曲艺与戏曲票房去听清 唱或彩排,非常活跃。她若是去赌钱,母亲便须等到半夜。若是忽然下了雨或雪,她和 二姐还得拿着雨伞去接。母亲认为把大姑子伺候舒服了,不论自己吃多大的苦,也比把 大姑子招翻了强的多。姑母闹起脾气来是变化万端,神鬼难测的。假若她本是因嫌茶凉 而闹起来,闹着闹着就也许成为茶烫坏她的舌头,而且把我们的全家,包括着大黄狗, 都牵扯在内,都有意要烫她的嘴,使她没法儿吃东西,饿死!这个蓄意谋杀的案件至少 要闹三四天!
    与姑母相反,母亲除了去参加婚丧大典,不大出门。她喜爱有条有理地在家里干活儿。她能洗能作,还会给孩子剃头,给小媳妇们铰脸——用丝线轻轻地勒去脸上的细毛儿,为是化装后,脸上显着特别光润。可是,赶巧了,父亲正去值班,而衙门放银子, 母亲就须亲自去领取。我家离衙门并不很远,母亲可还是显出紧张,好象要到海南岛去 似的。领了银子(越来分两越小),她就手儿在街上兑换了现钱。那时候,山西人开的 烟铺、回教人开的蜡烛店,和银号钱庄一样,也兑换银两。母亲是不喜欢算计一两文钱 的人,但是这点银子关系着家中的“一月大计”,所以她也既腼腆又坚决地多问几家, 希望多换几百钱。有时候,在她问了两家之后,恰好银盘儿落了,她饶白跑了腿,还少 换了几百钱。
    拿着现钱回到家,她开始发愁。二姐赶紧给她倒上一碗茶——用小沙壶沏的茶叶末儿,老放在炉口旁边保暖,茶汁很浓,有时候也有点香味。二姐可不敢说话,怕搅乱了 母亲的思路。她轻轻地出去,到门外去数墙垛上的鸡爪图案,详细地记住,以备作母亲 制造预算的参考材料。母亲喝了茶,脱了刚才上街穿的袍罩,盘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铜 钱当算盘用,大点儿的代表一吊,小点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计该还多少债,口中念念有 词,手里掂动着几个铜钱,而后摆在左方。左方摆好,一看右方(过日子的钱)太少, 就又轻轻地从左方撤下几个钱,心想:对油盐店多说几句好话,也许可以少还几个。想 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钱补还原位。不,她不喜欢低三下四 地向债主求情;还!还清!剩多剩少,就是一个不剩,也比叫掌柜的或大徒弟高声申斥 好的多。是呀,在太平天国、英法联军、甲午海战等等风波之后,不但高鼻子的洋人越 来越狂妄,看不起皇帝与旗兵,连油盐店的山东人和钱铺的出西人也对旗籍主顾们越来越不客气了。他们竟敢瞪着包子大的眼睛挖苦、笑骂吃了东西不还钱的旗人,而且威胁 从此不再记账,连块冻豆腐都须现钱交易!母亲虽然不知道国事与天下事,可是深刻地 了解这种变化。即使她和我的父亲商议,他——负有保卫皇城重大责任的旗兵,也只会 惨笑一下,低声地说:先还债吧!左方的钱码比右方的多着许多!母亲的鬓角也有了汗 珠!她坐着发楞,左右为难。最后,二姐搭讪着说了话:“奶奶!还钱吧,心里舒服!这个月,头绳、锭儿粉、梳头油,咱们都不用买!咱们娘儿俩多给灶王爷磕几个头,告 诉他老人家:以后只给他上一炷香,省点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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