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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生的酸气(2)

时间:2012-11-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自清 点击:

      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 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 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 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 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 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
    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 “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 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捨瑁?ツ茏越? 薄U饫锼岛?鹚淙荒艹??У母瑁*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 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 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 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 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 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 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 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 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 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 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
      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
      气含蔬笋到公无。……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 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 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 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 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 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 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 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 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 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 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 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 “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 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 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 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 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 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 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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