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云:“周之盛也,周公、康叔以宗封;其衰也,平王以宗徙;翼顷父、嘉父、戎蛮子皆以宗降;汉之实陵邑,以六国巨宗徙。”《农宗》。此古有罪者之所以必族诛也。然谓农亦有宗则非是,169《丧服传》曰:“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大夫及学土,则知尊祖矣;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滕文公上》。一有宗法,一无宗法,显然可见。盖古战胜之民,移居于所征服之地,必也聚族而居,而不敢零星散处。女真移猛安谋克户人中原,必以畸零之地,与民田相易,正为此也。
右所述为周制,盖北方之俗。至东南之俗,则有颇异于是者。殷兄终弟及,鲁、吴俗犹与相类,已见第九章第七节。《左氏》:文公元年,子上言:“楚国之举,恒在少者。”昭公十三年,叔向言:“芈姓有乱,必季实立。”《公羊》文公十四年,晋郤缺纳接菑于邾娄。邾娄人曰:“子以其指,则接菑也四,玃且也六;子以大国压之,则未知齐、晋孰有之也;贵则皆贵矣。”《解诂》曰:“时邾娄再取,二子母尊同体敌。”此皆与周之重適长有异者也。男系氏族多相继,女系氏族多相及,说已见前。产业之传授,多于少子,治理之承袭,多于长子,以少子多与父母同居,而长子于治理为便也。周人之俗,盖好战之族则然。儒者以为天经地义,翩其反矣。
南北之俗虽异,而其自氏族进于家族则同。人类抟结之方,必随其生计之情形而变。古者交易未盛,生活所资,率由一族之人,通力合作,人口愈多,生利之力愈大,故其人率能抟结。至交易之道开,则相待而生者,实为林林总总,不知谁何之人。生活既不复相资,何必集亲尽情疏之人以共处?且交易开,则人人皆有私财,而交易之际,己啬则人丰,己益则人损,尤为明白易见。如此切近之教育,日日受之,安有不情疏而涣者?氏族替而家族兴,固势所必至矣。今西人以夫妇及未成长之子女为家,过此以往,则称为大家庭,中国则多上父母一代。170一夫上父母,下妻子,率五口至八口。《孟子·滕文公上集注》引程子说。实亦相去无几。《丧服继父同居传》,谓“夫死子稚,子无大功之亲”,则“与之適人”,故说者谓古卿大夫之家,大功以下皆同财。然《传》又曰:“昆弟之义无分,然而有分者,则辟子之私也。子不私其父,则不成为子。故有东宫,有西宫,有南宫,有北宫。异居而同财。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人各私其父,则所谓大功同财者,亦其名焉而已。其实,亦与一夫上父母、下妻子者,相去无几矣。固知人所处之境同,所率之俗亦必同。
狐突曰:“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左氏》僖公十年。史佚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成公五年。氏族之猜忌自私如此,宜乎“异姓乱族”,《周书》以为十败之一;《酆保》。虽以外孙承嗣,《春秋》犹书“莒人灭鄫也”。《公羊》襄公五年、六年,《榖梁》义同。率是道而行之,势必至于日寻干戈而后已。171何则?爱其国者,势必不爱人之国;爱其家者,势必不爱人之家,先为此疆彼界之分,而望人行絜矩之道,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离娄上》。北辙南辕,直戏论耳。夫如是,则强宗巨族,必诒和亲康乐之忧,且为发号施令之梗,大一统之世,不得不以政治之力摧毁之,固其宜矣,此又氏族所以灭亡之一道也。
既重世系,则必有以记识之,时曰谱牒。172《周官》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则诏王之忌讳。大祭祀,读礼法。史以书叙昭穆之俎簋”。《注》引郑司农云:“系世,谓帝系、世本之属,先王死日为忌,名为讳。”又:瞽蒙,“讽诵诗,世奠系。”杜子春云:“世奠系,谓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也。小史主次序先王之世,昭穆之系,述其德行。瞽蒙主诵诗,并诵世系,以戒劝人君也。故《语》曰: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案古代史迹,率由十口相传,久之乃著竹帛。瞽蒙之职,盖尚在小史之前。小史能知先世名讳忌日,其于世次之外,必能略记其生卒年月等。瞽蒙所讽,可以昭明德而废幽昏,则并能略知其行事矣。此后世家谱、家传之先河也。谱牒之作,列国盖多有之。故《史记·三代世表》,谓“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也。《十二诸侯年表》云:“谱牒独记世谥。”《南史·王僧孺传》,载刘杳引桓谭《新论》云:“大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并效《周谱》。”则其体例,尚有可微窥者矣。列国之谱牒,盖随其社稷之倾覆而散亡,自秦以来,公侯子孙,遂至失其本系。司马迁、王符等,虽竭搜集考索之功,终不能尽得其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