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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文学(3)

时间:2023-05-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在我迷恋这个十七八岁、十八九岁的时候,我读《红楼梦》,当时我不怎么研究这些人际关系啊、封建社会啊。我最感慨的是,贾宝玉、林黛玉永远年轻,不管《红楼梦》是什么时候写的,也不管《红楼梦》所假设的那些人物是什么年龄,他们永远年轻。贾宝玉大概是从十三四岁、十四五岁,最多写到了他十七八岁、十八九岁,林黛玉大概是十一二岁到贾府,写到大概十六七岁,我感觉她“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时候还不足十八岁。但他们永远年轻,他们永生了,你不但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而且你仿佛听到了他们之间互相打趣、互相挑剔(主要是林黛玉挑贾宝玉),然后又有很多话想说不能说,都是少年的恋情。贾宝玉送给林黛玉一方旧手帕,他的丫鬟还问怎么送人家一方旧手帕呢?贾宝玉说你不用管,只管送去,林黛玉收到之后就在那儿哭得不行,“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知向谁”。这些东西永远活在你的心间,真正的文学的秘密就是它永远不老。那瞎起哄的文学最大的特点是三个月就过时。《诗经》的东西现在还不觉得远,不觉得老,还很亲近。这方面任何一种学问都没法和文学比,医学你能用两千五百年前的教案吗?海洋物理你能吗?人生一世能有什么不老?说不老,那是自己安慰自己。我正是在《青春万岁》的写作中延长我的生命。我用符号的美丽把生活的美丽固化。这是太难得的事情。而且它是一种提升,不光是存留下来,还有提升。

    现实生活中,有多少浪漫就有多少庸俗,有多少热爱就有多少冷淡,有多少善良就有多少恶毒,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这也是老子的话“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可是你在文学当中呢?同样当然也会写到恶,也会写到仇恨,也会写到虚伪,也会写到欺骗,但经过符号化处理之后,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它顺了,让你能够记得住,让你能够有所叹息。哪怕这个作品非常悲观,看了之后让你泪流如注,也有一种痛快的感觉,你从哪里去表现解释这种泪流如注的感觉?

    小时候我的姨妈,她生活特别不幸,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丧夫,一辈子守寡。她最喜欢的就是去看戏看电影,特别是看悲剧的电影。她去的时候口袋里带好多手绢,看电影期间会从头哭到尾,那是她最满意的一天。因为她不到电影院、戏院里去哭她到哪儿去哭?她又不能说我本来就不想守寡,当时没有人强迫她守寡,已经是民国时期,是她自己那么认识,她只有到那里去哭。文学的存在使生活能够保留下来,让记忆保留下来,使我们的情感有所寄托、有所提升。

    三、陪伴与洗礼:风暴不再恐惧

    在我青年时代,正是我少年得志、“猖狂”一时的时候,我碰到了历史的风暴、政治的风暴。在风暴时期,文学是我的陪伴,也是我的洗礼。印象最深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这本书以巴黎和伦敦发生的故事为主,以法国大革命为历史背景,既描写了一个侯爵的家庭,写了法国封建贵族的巧取豪夺、敲骨吸髓,又描写了大革命中人们的那种疯狂仇恨嗜血,他写得太惊人了,他写的这些东西跟我当时的处境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洗礼,让我知道历史的风暴启动以后就会是这样,我碰到的那点麻烦算啥呢?根本不值一提。瞧瞧人家的经历,瞧瞧人家受的罪、人家的洗礼,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一会儿阶下囚一会儿神经病。他写那个医生,由于见证了侯爵家庭对劳动人民的残酷而被关到巴士底狱,这个人被关疯了,后来放出来了,放出来又遇到各种可怕的事情。

    和这个《双城记》媲美的,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尤其是《九三年》,也是写法国大革命的。造成大革命的原因是法国的王室贵族的残暴,但大革命本身,至少在这两个作家的笔下,活活吓死你。当然后来的社会科学家也不会否定法国大革命,大革命推进法国历史发展、人类的进步。文学会写出来人这一生会碰到什么样的风暴、会碰到什么样的苦难、会碰到什么样的折磨、会碰到什么样的恐惧、会怎么样地发疯。文学就告诉你生活会让你发疯,但文学本身又是对发疯的最大的抵抗。这些是从文学的内容、题材上来谈。还有些可以从它的情绪上,从这个方面最冲击我、让我震撼的是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贵族,非常优雅,但他对旧俄国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曾被沙皇判处死刑,那天执行六个罪犯的死刑,第一批三个已经被绑上柱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他事前又没有接受过从容就义的教育,也不会临时喊着口号上刑场。这时候,行刑人员告诉他沙皇陛下饶了你小子。此外,他得了癫痫症,俗称羊癫疯。他的小说《白痴》里,有好多页就写这个羊癫疯将要发作还没有发作的感觉,看完你不发作就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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