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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下部 白小姐的夏天 柳生的婚礼)(3)

时间:2023-05-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苏童 点击:

  天井外面是临河的,但通往河边的小门早就封死了,保润去药店借了把梯子,翻墙到了河边石埠上。她微微侧转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润怎么打捞祖父的魂。因为心里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积极地指挥保润,往那边去一点,往右,还要过去一点。保润几次潜入水中,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的手里抓上来一块条形磨刀石,一只青花小碗,其余尽是河底乌黑的淤泥。她弥补不了自己的错误,那手电筒不知被水流冲到哪儿去了。有人从河对岸的荷花巷跑出来看热闹,大声喊:那是谁?在水里捞什么?她替保润回答,捞一只手电筒!对面的人问,手电筒里有什么?有黄金?她说,有黄金还会扔河里?只有两根死人骨头,你们要不要帮他一起捞?

  荷花巷的几个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润钻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浑身湿漉漉的。她扔了一块毛巾下去,保润朝她点了点头,他似乎是不会说谢谢的,谢意只在眼睛里表达。保润的上身裸露着,黝黑,宽厚,有一片水渍在他的肩膀上闪闪发亮,像一片银饰。她看那片水渍穿越他粗壮的大臂,慢慢流下来,干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起来,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两个字,左侧是君子,右侧是报仇。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裸露的保润。她不知道保润的大臂上有这样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蓝色的火焰在他皮肤上燃烧。君子。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现在,确实不晚。君子要向谁报仇?她像是看见一份通缉令,通缉令上隐约写着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袭来,她的腿发软,赶紧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润的刺青令她畏惧。君子报仇。她想起那四个字,耳朵里响起了绳索爬过皮肤的沙沙之声,她的身上,从肩膀到髋部,竟然产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绳子勒紧皮肤带来的那种疼痛。她撒腿跑回屋里,找到楼梯下那只大纸箱,把里面的绳子一股脑地抱起来,抱到了阁楼上。抱到阁楼上也没用,想想这是他的家,绳子藏哪儿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开始努力地剪绳子。剪绳的工作并不容易,她咬着牙,使出浑身的蛮力,一部分绳子被剪短了,短到无法捆绑的程度,她才罢手,还有几根尼龙绳的质地异常牢固,怎么用力也剪不断,她正在发急,听见天井里有响动,保润放弃了打捞,上岸了,回来了。

  大概他惦记着柳生的婚礼,在阁楼下大声问,现在几点了?她慌忙把几根长绳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点多了。他说,是不早了,我不捞了,两点钟要帮柳生去接新娘。她说,对啊,你赶紧走,接新娘不好迟到的。她屏着气等他离开,但他固执地站在楼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来一趟?她的头皮一麻,条件反射地说,干什么?下来干什么?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是一朵莲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从楼梯口探了下头,看见他乌黑的手里抓着一朵睡莲。他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莲花,你不是喜欢花的吗?她说,是啊,怎么不喜欢?但她僵立在那里,不敢轻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闪烁着一层釉彩般的古铜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于是她只看见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迟迟不下阁楼,他的神情有点窘,夹杂着些许失望,随手把莲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莲花而已,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她带着剪刀下去,接过了那朵半开的红色的睡莲,不知怎么想起当年水塔里的夕阳之光,眼睛顿时湿了。她把睡莲捧到厨房,找了一只汤碗装满水,睡莲便浮在碗里了,半开半合,欲言又止的。隔着厨房的窗子,她看见保润一手捂着内裤,一手拿着西服套装,往他父母的房间里钻,嘴里嘀咕道,对不起,我要换一下衣服。她听他推开了他父母的房门,吱呀一声,门销从里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汤碗里的睡莲,大声问,你还要不要回来捞了?还要捞你爷爷的魂吗?

  不好捞,也不方便捞。他在房间里迟疑了一下,说,干脆不捞了,我爷爷那魂不值钱,沉在河里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愿望,但她不敢轻易表态,问,让你爷爷的魂沉在河里,你真的忍心吗?

  我是为他好。房间里的保润似乎在拉抽屉,他说,我早总结出来了,我爷爷为什么那么长寿?因为没魂。没魂他长寿,没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吗?

  她笑出了声,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爷爷疯疯癫癫的,还那么长寿,你不嫌拖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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