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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的手提箱(2)

时间:2012-07-3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达 点击:

  那是2000年的3月。虽然这只是一条简短的线索,史子还是感到很兴奋。这毕竟是她手里惟一的坚实信息。她开始寻找资料,阅读她能找到的、有关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所有文字。这个她原本不熟悉的地名,渐渐从迷雾中清晰起来。原来,那是纳粹给一个捷克小镇起的名字。它原来叫特莱津(Terexin),是一个可爱的小镇,镇上有两个古堡,始建于19世纪,用来囚禁军事和政治罪犯。它被居住在那里的捷克人建设得十分漂亮可爱。纳粹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后,把整个小镇用围墙圈住,士兵看守,把它变成了犹太人的集中居住区(ghetto)。原先住了五千居民的小镇,拥挤地塞满了被迫离家的犹太人。“二战”期间,曾经有十四万犹太人在这里住过,其中包括一万五千名犹太儿童。汉娜就是其中一个。
  随着阅读的深入,史子对这个集中居住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读到许多发生在那里的可怕的事情,读到住在那里的犹太人几乎都和汉娜一样,后来向东转送到更为可怕的地方,如奥斯威辛这样的死亡营。但是她也读到,所谓的集中居住区(ghetto)是比集中营宽松一些的犹太人集中生活的方式。他们在这个被圈住、被士兵把守的小镇里面,有一定的活动自由。同时,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被圈住的犹太人中间,有许多著名的学者和艺术家。他们利用一切机会,给居住在那里的犹太孩子教授各种课程,不仅让孩子学到知识,还借艺术给孩子们作心理疏导。他们教音乐,还教孩子们画画。最后史子读到,在特莱津,居然有四千五百张犹太孩子在囚居时期的画作,被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看到这里,史子的心怦怦直跳:也许,那里也有汉娜的画?她抑制住自己的激动,给特莱津集中居住区博物馆,写了一封信。
  几个星期之后,2000年的4月,一个大信封从今天的捷克共和国抵达东京。特莱津博物馆回答说,他们不知道汉娜的经历。可是在当年的营地里,确实偷藏了大量犹太儿童在囚禁中的画作。其中许多作品正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的犹太博物馆展出。从信封里,她抽出了五张照片。史子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孩子的画。一张是彩色的花园,还有四张是铅笔或碳笔画。每张画的右上角,都写着:汉娜·布兰迪。
  这个夏天,史子精心组织的展览《孩子眼睛里的浩劫》终于展出。作为一个民间小博物馆的小型展出,吸引的观众数量,已经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来的还有成年人,展览应该说是成功的。其中最吸引观众的,就是汉娜的手提箱和她的画。大家看了当然都会问,汉娜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她长得什么样?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史子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又给特莱津博物馆去信询问,他们回信说,他们只有这些画,却并不知道画画的孩子的故事。
  特莱津、特莱津,这个名字,一直在史子的脑子里徘徊。她知道,这是惟一可能揭开汉娜手提箱之谜的地方。她决定亲自去一趟。可是捷克在千里之外,她没有这笔旅费。到了7月份,机会终于来了。她受邀参加在英国的会议。从英国去捷克,就不那么远了。2000年7月11日早上,史子终于抵达特莱津镇。可是,她当晚必须赶回布拉格,回日本的飞机是在第二天清晨,她的时间有限。不幸的是,她疏忽了,没有事先打电话和博物馆预约。直到到了博物馆门口,她才发现那里没有人。原来那天恰巧是当地的一个节日,博物馆不开门。
  史子万分沮丧地坐在博物馆的大厅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忽然听到远处的某个办公室发出一个声音,她循声而去,果然发现有个办公室里有人。这个意外地待在办公室而没有回家过节的女士叫露德米拉。远道而来的日本女子的决心感动了她,她想尽可能为史子找出汉娜的线索。她按照索引从九万个曾被关押在这里、又转去东方的犹太人名单中,找出了汉娜·布兰迪的姓名和生日。史子仔细查看这张名单。她发现在汉娜的名字上面,就是另一个同姓的名字乔治·布兰迪。他会不会是汉娜的家人?露德米拉判断那是可能的,他比汉娜只大三岁,很可能是她的哥哥。而纳粹做的名单经常把一家人列在一起。
  史子还发现,名单上的姓名旁大多有一个折钩的记号。她追问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露德米拉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有折钩的,都没能幸存下来。史子看了一下汉娜的名字,有一个折钩,也就是说,她和囚禁在特莱津的一万五千名儿童中的大多数一样,熬过了这里的日子,却没能在奥斯威辛活下来。对史子,这不是太大的意外。但是确认汉娜的死亡,她还是很难过。她定定神,继续查看名单。这时她发现,在乔治·布兰迪的名字旁,没有这个死亡折钩。
  汉娜可能有个哥哥,她的哥哥可能还活着!史子央求露德米拉找出乔治的更多消息。可是露德米拉在这样一个地方工作,她经历过更多的失望,就不那么乐观。她是有道理的,战争结束已经五十五年了。乔治可能已经改了名字,可能远离家乡无人知晓,也可能在这些年里去世了。可是,她还是尽最大努力帮助寻找。她抽出另一份纳粹留下的名单,那是乔治在特莱津囚禁期间住的那栋房子的排铺位名单。由于拥挤,一个垫子两个人睡。露德米拉对史子说,她知道,那个和乔治合睡的人科特·库图克,他还活着,就住在布拉格。
  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史子必须再赶回布拉格犹太人博物馆,打听科特·库图克的消息。史子赶到那里,已经邻近闭馆了。她找到一个叫米盖拉·哈耶克的女士。在寻找汉娜那些绘画的时候,米盖拉就帮了很多忙。这次,真是幸运。史子一说出科特·库图克的名字,米盖拉马上说,我知道他,我会帮你找到他。她打了一连串的电话,最后找到了库图克先生的秘书。今天的科特·库图克,是一个艺术史学者。他要坐当晚的飞机出国,秘书挡驾说,他连接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在米盖拉的坚持下,提着行李的库图克先生,天黑后匆匆赶到只亮着一盏灯的博物馆。“我当然没有忘记那个时候的难友”,他说,“而且,我们到现在还是朋友,乔治·布兰迪,他今天住在加拿大的多伦多”。
 
  2000年8月,七十二岁的布兰迪先生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他打开信,“亲爱的布兰迪先生,……请原谅我的信可能给您带来伤害,提起您对过去艰难经历的回忆……”他一阵眩晕。从信封里他抽出几张照片,那是小汉娜的画,还有一张照片,那是汉娜的手提箱。
  一个月后,史子望眼欲穿的回信终于从多伦多来到东京。她在办公室打开信封,止不住激动地叫起来。大家涌进办公室,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史子喃喃地说,那是个多美丽的女孩。她手里是汉娜的照片。她开始哭起来。她终于唤出了汉娜,一个活生生的捷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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