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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间(18)

时间:2014-02-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女孩玖当真就跑上楼去了,取来了糖,很有兴味的把那两粒钮扣挖出,另把嵌两粒糖到雪人眼眶里面。女孩玖完全是个小孩子,见雪人已成就,欢喜极了,就把其余的糖分给众人,说,“你们大家吃眼睛吧,味道不坏!”

  虽然禁止过玖取糖的女生五,见到糖,也仍然不反对放到口中了。

  大家笑着吃糖时,与女孩玖同宿舍的那女人,正独自在楼上晒台间看到下面。

  五

  望到屋顶斜面一片白,男子A心情拘挛着,为这眩目的东西所摇摆,想出去看雪。

  加了一件夹衣,戴了帽子刚要想出宿舍下楼梯,扁脸教授却从后面追来,很亲洽的把手搭到男子A肩上。

  “老A,你这血我晓得不要紧,鼻血不是玻看雪去么?

  我两人去看。外面坪里好极了。文学大家应当不缺少赏雪雅兴。应当有诗。听人说有学生在造偶像。“

  男子A站在楼梯边却不动了。

  “我不是这些人的偶像,我何必下楼去。”心这样打量时就停顿在楼口边了。

  “怎么?不是预备要下去看看么?”

  “我还有事情,”男子A就回头走,一面说,“我不想去看偶像,”一面返回自己房中,嘭的把门关上,下锁了。

  这扁脸教授就一个人下了楼梯,口中吹哨子唱歌,毫不以男子A行为奇异。他走到学生们所堆砌的一个雪人面前时,看到有学生用雪砌成的皮匠两个大字,就纵声的笑,以为这雪人不是一个皮匠,简直是一个教授,因为肌肤轮廓皆是一个上等人模型。可是完全想不到堆砌偶像这些人,也完全是把一个日常所见到的上等人作为偶像胚子的,但略有嘲弄的意思,却把一个不尊贵的名义给了这偶像了。

  在大的雪偶像前面,用着佩服的神气,对这东西加以惊异的,很有一些人。这些人,就是所谓生命力外溢时时不能制止自己的胡闹,成天踢踢球或说点笑话就可过日子的大学生了。另外也还有人在心上想着“过三天我看你还能如何伟大”的不平神气,对这三个雪人看望的。还有人抱了“太阳一出雪就消融”的乐观与悲观心情,所谓今古君子之流,在那里步章太炎原韵,或仿十四行体,做咏偶像诗的。但是机会使各处雪人到了下午皆更夸张的把身体放大,因为天上的雪又在落了。

  男子A第二次鼻血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流的。这时外面雪正大,大广坪里还有许多的年青人堆雪人玩,互相在雪中追逐,捏雪团对掷,使送饭的小孩子发生大的兴味,忘记了篮里汤菜已经冰冷。

  因为出血,正在一旁吃饭一旁说到女生堆雪人故事的女孩玖着了忙,把碗放下了。

  她照到她二哥说的话到楼下去取雪来止血,把雪用盆装来了,男子A的血便滴在这白雪中。一面把雪敷到鼻部同头部,一面躺到床上去,被上也全是血污了。女孩玖不知所措的在房中各处转。

  “玖,不要紧。你吃饭吧。冷了是不行的!”

  女孩玖没有做声,摇摇头。

  “你吃饭,听我的话!不听二哥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我们不能同时有病,还不明白么?”

  女孩玖又点点头,刚把碗拿到手上,见到血把男子A手染红了,又放下碗来照料男子A。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自己吃饭!你不吃饭我当真要生气了!”

  女孩玖仍然拿了碗,背了男子A,装作吃饭的样子,大的泪落在碗里,到后把一个为母亲赠作十六岁生日的碗,掉在地板上打碎了。

  男子A不再说话,因为两个鼻孔皆堵塞了棉花,血仍然在鼻腔里涌,到后是从口中喷出血来了,血喷到面前盆里,所有一盆白雪皆成了红色。

  六

  下午三点在××小医院里住下的男子A,躺到床上毫无生气。女孩玖坐在床边照到男子A意思给一个书店主人写信。信成了,轻轻念着:××先生:我的病又发了,毫无办法,如你所知道的一样。现在住到××院里,自然是不会即刻就到危笃。但人一病倒,书是教不成了。请你告给我一个消息,是我那一本书究竟要不要?若是要,你就即刻为我送点钱来。

  我的情形你明明白白,学校方面是一个薪水也没有剩余,所有希望只在你书铺一方面。

  念完了信的女孩玖。把信放在膝头上。

  “二哥,是这样子写么?”

  男子A在那瘦黄的脸上漾着可怜的微笑。声音极低的说,“玖,你写得好极了。”

  “哪里!我不明白象不象你口气?”

  “你比我写得还好。我是一为到这些人写信就得生气的。

  你坐五点钟车把信自己拿去,送到他经理处,若是不在家也就回来了,不要太晏,天晚了很麻烦。“

  “我想一定要找他拿钱来,不然我到蔡先生处住一晚,明天总有结果。”

  “住到上海也好,不过实在没有钱,就到蔡家借点钱也好,我恐怕他们近来也很不方便。”

  “我去看看再说。我赶得及就回来,赶不及就不回来,你在这里总不怕什么罢。”

  “一点不要紧,你去罢,车差不多会快来了。”

  女孩玖就走出房到待诊室看了钟,还差二十分,又走回病房来。

  “二哥,若是见到×××得了钱,我一定回来。”

  “你回来这里也关门了,不如到蔡先生处住一晚也好。你放心,我自己晓得这时血不会再流了。”

  来了一些年青男学生,女孩玖不再说什么话,披了大衣出了病院到车站去了。

  年青人来看男子A的病,其中一个学生甲,用着近于好奇的神气,说,“听A先生流了吓人的血,这时好了吧。”

  男子A点头苦笑。心里想想:这是吓人的事,倒想不到。

  复次年青人中又有一个乙说话了,他说,“这是火气。”

  男子A仍然只有点头苦笑。见到这情形,就有另外一个懂事一点的学生丙,用现在中国所有批评家神气,在同学乙言语上加以指正。

  “鹭鸶,什么火气水气,说这样无常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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