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河畔(2)

　　多年来这河滩中总是有过一双胶鞋脚印，从西边而来直到受家峡峡门边上，沿着六几年栽下的柳树走或者跑整整一个来回。那脚印不是我的，只是经常走又经常发现这脚印每天都在增多，看来那人走了不是一回两回，而且几乎是没有一天中断过，要不然冬天下过雪后我还会发现那脚印，也不会在河滩下边的店子林里看到那人的身影。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而我每次来几乎都不会再遇到此人，比如说我早晨来然后傍晚再来，是不会遇到那人的，或许她是在晨跑，可她一跑就是几个年头，应该不是学生，但如果是种地的老农民就有点奇怪。这人有点神秘，几乎是从来没有正面见过。我曾在河那边的石碓里写点东西，从早上写到下午，然后第二天又从傍晚写到深夜，河滩中除了过往的行人及放羊的老人娃娃，没有见到。当年我在河边上读书的时候曾走下过一条道，洪水过后都还能看到，后来改写时，脚印就散乱了，这个土堆堆上一双，那个石头边上一堆，而那双脚印几乎就总是那一条，弯曲的，遥远的，也是神秘的。
　　人说人是一条河，弯弯曲曲走正道，又有人说，人其实是一唱戏，坦坦荡荡唱大义，我想，这脚印留下给我的，就正是这个了。可惜的是，当年我在河滩里写下过的好多东西，为了一种自由，一个黑夜里全烧在河边。到如今，河滩里的脚印是没有了，当年写下过的东西也没有了，松软的泥土还是没变，去年冬天我背着相机走在河滩里头的时候，一时欣喜一时虚妄，真想再翻起当时的记忆来怀怀旧，然而是不能的，相机是照下了河滩的妩媚，可是再也照不上当年的心思以及在河畔的所悟。
　　某天清晨，已经是冬天，河滩又里多了一双脚印，一条狗也在河滩里野游，它是游狗，反过来一看自己，不禁也哑然失笑。或许我是在这河滩里待得太久，久到了几乎是每个曾走过河滩的人都能记起这里总是有个人在读书或者披上了一件大衣在河滩里闲走，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在做些什么，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在这里，为什么风里雨里甚至是在雪里竟然都没有中断过。经常在河滩里放过羊的那些人们或许知道，这个人总是不说话而又总面带微笑去看书，看得太久后就站起身子沿着河滩走去河滩之下的一片树林，树林悠森，树叶落着厚厚的一层，这个人于是又在石头边上坐下来，而这一坐却实在也是太长了。
　　河滩于我而言本身就是一个集合体，我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往往是在这里悟解，生活的匆忙，日子的琐碎以及有无终归无的智慧和无奈，音乐、舞蹈、禅道、书法、武术、文学以及民俗，到后来，若有若无的经济学思想，些微也都可以从河滩或者河水里得到悟解。有时候实在是想不通，怎么这一条河里竟然含盖了这么多内容，而我实在是不太爱多说话的，但是不说话的时候却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和这河滩说了太多太久的话语，我便觉得自己是中了魔了，可反过来一看河滩的坦荡，一看两岸百姓匆忙的脚步后却又发现真正的魔却不是这样的，终日惶恐却又欣喜异常，于是才想到，这河滩是在给我讲一堂课，一堂关及为生的关及为人的大课。
　　这河滩确实是太深太大，而我终究是不能穷根到底解读完的，十几万字的书稿写完了却发现所写的仍然只是一些皮毛，于是我还矛盾着，想写，也想撒手，想来真是可能中了河滩的招了。
　　可能是我在这里坐得太久，这河滩里的老人实在又是累得懒得再教我了，为生计奔波的我不得不和那些农民前辈们背上挎包离开河滩离开静宁，走吧。
　　看看山外的世界，读读还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淬炼淬炼心志，混哒在城市人群里头，心里凹着一条小小的葫芦河，去写，去读，去记录，也去学习，和些大师也和些小鬼们磨着也闹着，一张微笑的脸从来就没怎么拉下过。人是越大，胆子是越来越小，视野是越来越大，眼睛却是越来越小，心大了，脾气小了，磨着棱角，把自己炼得浑身滚圆如个小小足球。于是就记起河滩来，记起葫芦河来，常想着能再回去一回，坐在河滩里看那一抹古铜色的夕阳把个河滩耀得苍凉耀也得凄凉感人，于是也常无端深思，常热泪滚滚！
　　去年冬天回家，几个老同学四下赶来说要好好聚聚，当时我正在赶着写《土地》，于是放下手中的事情，正月初二那天一起凑来的十个人摆起了酒场，炒上了猪肝子，捞起了酸菜，油饼馒头馍馍堆了一桌子。慧霞子的儿子三岁多，她却喝到一半就偷偷溜了，同行的几位有的在西安有的在广州在青岛，一个个过得比我好多了。青岛的那位骂着说我才几年不见怎么就老得不像个人样了，我苦笑，说自己不就是个小糊涂现在还是成了老糊涂，那就暂且糊涂着，端起酒盅几个吆三哈五地去喝。之后来兰，洗出相片，里头见个我还是满脸堆着笑，谁知道笑容越多心事越多，想掩饰却欲盖弥彰，于是想着河滩才懂我才不至于笑我，她才是一个整体，一位不笑也不泪的大师。《土地》后来写到一半的时候我却写不下去了，写不下去的时候才知道我对日子解读的浅薄。我还在河水之外，等哪天我实在是不想这么过了，就投身在河水中去过琐碎的凡人的日子，不闹了也不写了，吆着老牛耕地啊种洋芋去。
　　临走的时候到河滩里转了一圈，黄昏依旧，蒿子依旧，河畔除了我还多了一位读书的少年。我便又想着，这河滩培养出来的人中，我不是独独的一个。我在河滩里闲转着，走着，那孩子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头也不抬地坐着看书。继承了河滩的智慧接受着河滩的指导，葫芦河这位老母亲想是要将一湾河水的坚强传承下去了吧，就像万里长城传承中华文明一样，一代接着一代，去演绎他们生命的圆，不孤独，不无知，没有狂妄也不妄自菲薄。静宁缺少不了这河正如中国不能没有长城，我缺失不了这河滩就好比麦子不能没有土地，这已经不能单纯地用爱或者不爱来说。如果说葫芦河里也有一种文化，我想，这种文化就该就是根文化了吧，好比儿子念及母亲，红豆感恩刺垓，而这河这河滩本身就是一位指导着儿子前行的老母亲了。
　　那天，我背上挎包，走了，想再回一回头，想再看看这生我养我的土地，但终而是忍心头也没回地走了。走过威戎大桥时，抬头一看，葫芦河弯曲盘绕，扭结着千愁百结但却洒脱异常。母亲就是母亲，送人也送得如此洒脱了，我嘿嘿一笑，流下两颗酸泪，说不难过，那确实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