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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乎先生(6)

时间:2012-11-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到认识,于是她成了他的情人,他也成为她的情人了。

  … 他在她欢喜的时候必定很放肆,作着一个年青男子对于女人所作的平常事情,她为此便更欢喜。

  … 他必善于作伪,会假哭假笑,会在认错时打自己嘴巴以取悦于这女人。又必能赌咒,用为坚固他们爱情之一种工具。

  … 她见他一事不遂意,脸上有忧愁颜色,必用口去亲他哄他,使他发笑,于是他在这样胜利下就笑了。其实这就是假装,他为了试验女人的心,常常是如此作伪的。

  … 男子家中必定家里已有了太太,且曾同别的妇人恋爱过了,可是在她面前他会指天誓日说自己是黄花儿,同她恋爱是第一次。

  … 这男子,在口上必用着许多好话,在行为上用着许多柔驯,在背地里又用着许多鬼计,来对付这女子!

  焕乎先生愤然了。愤然于此男子之坏,且以为女子因怕这男子,是以明明不满意这关系,也不敢另外再来爱谁,他想象她必定有时候是以眼泪为功课的一个女子了。他又想象她是曾想到自杀,且终于还真去尝试这自杀方法,不过到后却为这男子阻拦,且为男子所威吓,只有委屈下去。

  “一个该杀的男子!一个滑头!一个— ”那一边,忽然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戛戛唱着革命歌,焕乎先生心中矍然自失了。料不到,当真就有一个,且是一个革命者!一个这样青年给占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子,焕乎先生自己便又看出自己落伍的可怜情形起来。

  四

  “我问你,对面那个女人— ”

  那房东老太顶知趣,懂到当一个年青男子打听不相识的女子时,所欲明白的是些什么事,便贡献了焕乎先生一些作梦的新材料。

  第一是学生,第二是学音乐的学生,第三是同了一对年青夫妇住此,她住的便是这亭子间。房东老太婆还很谦虚的说所知道的不多,以后当代为问询,但焕乎先生已心满意足了。他要知道比这个更多,也是没用处的事。他只要明白所估计的不差到太远,便已算是够了。

  当到老太婆一出房门,他便自言自语“自己的错误,多可笑的一种错误!”他因为记起在另外一个时节听到那个男子的说话声音,才了然于刚才唱歌的那一位即对楼另外一女人的男子,便马上又心中若有一种希望在动着,这希望,为了到凉台上一看的结果,且滋生长大,又渐到以前一般情形了。

  上到凉台上去,是下午十点左右光景了。望到街上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星光。但焕乎先生注意的是那对巷亭子间的窗。

  窗子是关着,然而玻璃可以透过见到房中一切。他见到的是一种类乎特为演给他看的剧之一幕。先是房子空空无一 人,只能见到一张写字桌的一角,以及一张有靠背的平常花板椅。人是到那一边临街房子去了,在那一间房中则厚厚的白窗帘,遮掩了一切动作。所无从遮掩的是灯光与人声。大致人数总在四个以上,其中至少且有三个以上女人声音。唱着不成腔的歌曲,且似乎在吃酒,豪兴正复不浅。女人中他算着必有她在。

  象一个花子在一个大馆子前的尽呆,焕乎先生所得的是惆怅而已。然而这惆怅,到后转成说不出口一种情形了。是为了那亭子间房中有了一个人。这便是日间所见的主人了。

  第一眼使焕乎先生吃惊的,是这女子若有重忧,又若疲乏不堪。

  白白的脸在灯光下辉映着,似乎比白天所见更白净了。剪短的发蓬成一头,且以一只手在头上搔着。一坐倒在那张椅子上后,便双手捂了脸伏在桌前了。

  人是纵不在哭泣,已经为一种厌倦或忧愁苦恼着,想要哭泣了。

  这样的情形,若是在白天,焕乎先生所想到的,必定以为是为那所悬想的男子欺骗伤心,故独自在此暗泣。但此时却以为另为一种事了。另外一种事,谁能说不正是思量着一个男子作着那荒唐的梦而伤心呢。又谁能说不正是感着一种身世寂寞与孤独而难过呢。总之是有着痛苦,一个女子的苦痛,在对男子失望与想望两事上,还有什么?

  若果是事情所许可,焕乎先生便能凭借着一件东西沿着过去劝慰。他自己是觉得太应在一个女人身上尽一点温柔义务,故这时便俨然又以为是一个机会了。真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到一会儿,房子中已有了三个人,全是年青女子,看情形,便知道是他所揣测不错,是来劝慰这女人了。

  女人在一种牵扯中反而更放赖了,只见其用手捶桌子边,头却仍然伏在桌上不起。声音无从听到,看样子则女人已大声哭着了。

  怎么办?真使一面焕乎先生为难!

  看到那种混乱,焕乎先生便着急万分。只愿意把自己搀入,作一个赔礼的人。即或是过错在女人,他也愿意把赔礼作揖的一切义务由自己荆他觉得,女人的痛苦全是男子的不善,他愿意以不认识人的资格来用一种温柔克制了那眼泪,即或只此一次的义务!

  看到这种种,却终无法明白这事的原委比见到的稍多一 点,焕乎先生忽又为自己难过起来,感觉到别人即或是相打相骂也仍然是有一个对手,自己则希望有一个人发气发到头上来也终无希望,便不能再在凉台上久呆,顾自百无聊赖转回房中了。

  且想着,一个大学生,与酒与眼泪连合起来,这身世的研究亦太有趣味了。

  另外他为这女人又制成一种悲哀成因。他把这悲哀安置到一件类于被欺被骗的事上去。

  ……必定是一个男子,或者便如白天所设想那类男子,把热情攻破了她最后那一道防线,终于献身了。到最后,她却又从友朋中发现了这男子在另一个朋友身上所作的同一事情,于是……该杀!……

  假若这男子这时正在此,焕乎先生的义愤,将使这男子如何吃亏!他想,“是的,这样人实应在身体上得一种报应,才能给作女子的稍稍出气!”可是他也想到自己是无从为一个人报仇,但她要的若是补偿一类事,他却可以作到的。

  什么地方有一个被人欺骗的女子,要来欺骗男子一次,或从一个痴蠢男子方面找到报复么?

  尽人来欺骗,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女人啊!

  至于身为女子,在社会上来被男子一群追逐拖挽磕头作揖,终于被骗,那又正是如何平常普遍!

  在悲悯自己中,焕乎先生又想到这样徒自煎熬为赔本之事,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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